(20)前尘(过眼云烟)
“主子,您可回来了,这丑时都快过了。”冯宽迎上来,递过浸湿的帛帕温热。
延默擦拭下手掌:“出去吧,耳房给他住。”
冯宽压低眼睑:“是,那奴才以后就随早漱在门外候命。”躬身退到门口,错过丁烽身侧,轻声说了句,“主子起夜你需仔细伺候着。”
丁烽松抱着手臂,淡然反问:“掏出来给他扶着么?”
冯宽愕了片刻,似乎极力克制住羞恼跺脚:“是你,你要起来掌灯,万一摔着……”
丁烽目光越过他,落在延默腰身,下巴微抬:“你起夜频繁?”
“没有——”,延默后牙紧了几分,低斥冯宽,“要我送你出去?”
门被匆忙离去的外面闭合,一声不大不小的砰声带风,室内烛火摇曳几下,便静止和沉默如墙上身影。
“放心,我猜你不懂宽衣解带这些琐事,你只管我安全,别的都不用——”话没说完,丁烽已径自走进侧厢里,合衣在窄榻上枕臂躺下。
延默嘴角微扬,轻缓解掉外袍,他感到困倦,但困倦之中,流着股惬意舒展,让人恋恋不舍。
就伸手到案几蜡烛的火苗之上,掌心回抚,逗弄那灼热半晌,才熄灭了光亮,摸黑换起干净里衣。
耳房虽在侧,但榻头正能对主寝室里一目了然,丁烽无声无息侧转身,卧如满弦之弓,黑瞳夜能清晰视物,深映出年轻赤裸的身躯。
比之初见,臂腿颀长了一倍有余,骨骼宽横,肌肉紧纵。但颈锁臂肘之类的骨节突出,明明并不纤细,却精巧温润,引人想一探触滑其上的指尖感受。
丁烽闭合上眼:十年前的应承,两清了。
等我能带你出去玩,你想去哪儿?
我要逛窑子。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看不出你仪表堂皇……好,等我带你去。
十四岁,朱雀秘术第二年,师父让他暂留王城别院,他在满园花开树下,将形状各异的石头,一块一块持稳堆叠,直至半腿高度。
师父赵箐说过的,专注于寻求那万物杂念中的一线持恒,就能抵御住冰火交替浸身的痛苦。
“这是什么啊?”
太过专注,直到突兀出现的十岁小孩,一指头戳上来,精准搭衡的石塔,坍塌满地。
“你就是箐姨弟子吧?你别走呀,你怕我么?我不是坏人”,小孩拦住他去路,比他矮上半头,抬脸肤白唇红,眼眸清澈,“我叫小默儿,你师父跟我娘亲是最好的朋友,她们有事情说,叫我来找你玩的。”
玩?尚不理解,净白无暇的手已伸到他颌下:“你这个红面具,让我也戴戴看。”
心惊之下,本能疾退后掠,小孩留在原地瞪了瞪眼:“你又没翅膀,怎么突然飞出那么远?”
他扶了下面具下缘,开口声音低哑如破损竹节:“我样貌丑,会吓到人。”
小孩边向他走近,边自信指着自己:“无妨,跟我比,谁不丑?”
“……”虽是事实,但总有些欠打。
那就吓吓你。
摘下面具,脸面遍布肿块凸硬,血丝黑红,如遭岩浆侵蚀的开裂残石。
小孩果然骇住,片刻后眼中似有同情,又深觉不妥低头掩饰,忍不住轻问:“是受过伤?还痛么?”
摇头——不痛,脸倒是不痛。除了脸,其他地方没有不痛的。不过此刻,好像有些减轻。
“面具还要么?”
“要。”伸手接过,扣在脸上,小孩冲他张牙舞爪了几下,笑得无拘无束。
之后三十四日,有些习惯了小孩午后来寻他玩耍,上午等待,便继续堆垒石头,等小孩来了,面前矗立如小小石林。
“戳吧。”
小孩对一指破坏,乐此不疲。
师父说,明日启程。——他不懂告别。
作为刺客,他也不懂自报姓名。
“石像——”小孩这么叫他,他便无所谓应着,只管目不转睛,小孩习以为常,也从不在意,但这天突然问,“你总盯着我看,是在想什么?”
“……”
小孩先一步咄咄逼人:“可不准骗我。”
没有什么需要遮掩和欺骗,他心里想的,可以坦荡直白,但说无妨:“娶你为妻。”
小孩只是笑,看不出这事是否被放在心上,有几分嬉闹:“聘礼你打算给多少?”
他一字一字回答:“我有多少,就给多少。”
后来,师父仍是赤红戎装,铁杆长枪,却再不是他敬重和唯命是从的人,她临终前死不瞑目,几近乞求:“你若也抛下他们,他们就再无一丝依靠。”
所以就自始至终的欺骗,利用,榨干他人性命和人生?
再后来,延炩王妃那张艳冠天下的面容上,楚楚可怜的凄然而笑:“走吧,能走一个是一个,不要回头,否则也只是白白被吞食干净。”
那究竟是真心还是虚伪?
丁烽早已不再多想,如今关心的只有——被碎尸万段的自由,什么时候,才能完整回到自己手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