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惊鸿
第三月的兵报送至,延默拿在手里抖了抖,垂眼问驿信兵:“确无疏漏?”
驿兵赶忙禀报:“绝无,已寻证了翼宁,您吩咐去收取那里,无信递出。”
延默沉静片刻,打了重赏:“快马回程,派道急令,给那人。”
马蹄飞尘一路扬至屯兵所,丁烽拆开来看:命你风吹草动来报。
第四月兵报,终于多了份私呈:风无止,牛粪满地不见草。
延默嘴角勾翘,命驿兵休整一夜,第二日带上他的回笺:丁首领,都城安逸,我恐懈怠,有何见教?
丁烽:读兵书。
纸上谈兵,确定有用?——延默边回复,边遣人按下附书著名录搜罗。
丁烽:能谈再说,好过我对牛弹琴。
延默:书云,直而有虑,勇而能斗,此千夫之将;上知天文,中察人事,下识地理,四海之内,视如室家,此天下之将。依丁首领看,我可当得什么?
丁烽:当你自己。
延默:你夸奖我一二能如何?
丁烽:出得厅堂。
延默对着这个词,忍不住笑出声。这数月时光,都城朝野迎来送往,勾心斗角,月末这寥寥几字,成了他越来越不可名状的轻扬期盼。
二十岁生辰宴,祁王为他操办的声势浩大,一张张谄媚面孔,在一杯杯酒水下肚里模糊不清。
寝室榻上,冯宽为他解衣时,手游移得漫溢挑逗,延默扼住那细嫩手腕,不耐烦甩得人歪斜踉跄:“滚。”
月移西窗,缝隙透落一剑薄白流光,那人的步伐从来如鬼魅,踏地不带丝毫声响,就能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延默抬脸对上垂望他的丁烽,醉意朦胧说话含糊不清:“我的……生辰贺礼呢?”
丁烽讥诮轻笑:“我人来了,还不够?”
“够,很够”,延默急不可待抓过人压到身下,“我回礼给你。”
手掌覆捧起丁烽脸侧,嘴唇轻抵,全然不像之前封堵勾连,只为了逞凶挑衅。
延默迷迷糊糊想着,很多事,他都还没做过呢。
屋内陈设墙壁,一一消失,交缠躯体如乘风而起,落入旷野山林湖水,搅碎倒影星河,又翻滚进冰天厚雪,晶剔融流。
日上三竿,延默掌根按在额头上,两眼放空望着床顶,估计是宿醉搞得整晚半立不出,春梦里自行高大成金枪不倒,战了上百回合。
年关将至,都城里人事越发杂乱,暗杀的剑几乎戳进延默喉咙,被护卫岌岌可危拦下。
常留眼看着延默颈下那道血痕划伤,耷软眼皮突跳,厉声训斥一众护卫酒囊饭袋。
延默却浑不在意,拇指碾过伤处,眼梢侧转:“你骂他们有什么用?调个更得力的过来才是正道。”
常留背后躬耸,低头片刻问道:“主上,是已经决定人选了?”
延默按下嘴角,一派正经:“也是别无他法。”
十日后,丁烽出现在他面前,神情浅淡,身姿松散,粗布衣衫,满身风尘仆仆的落拓不羁。但午后阳光却恰到好处,就抚落在他肩上,暖流清香的气息跳动。
延默快步迎上去,光织绵软的线,纵横交错,网进胸口,心脏受压,反搏得更剧烈。
之前遍寻不着的后半句,此刻清晰浮现。
世间万物杯蛇影,唯君入眼翩惊鸿。
不加思索的,手臂就直接抄抱住,用力收了收笑起来:“丁首领,腰身细了。”
丁烽对峙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面,似是想挣脱闪避,但顿挫片刻便干脆听之任之,声音平板回道:“是你胳膊胖了。”
“我知道,当初说了让你选,现在又调你过来”,延默眼睛眨动缓慢,“你心底肯定有所不忿。”
丁烽眼神淡漠:“你能恩赐,自然能收回。”
“不是收回”,延默忙道,“我可以给你更好的,你助我登位,之后就还你全赦之身,你难道没有路途两天之外的地方想去?”
丁烽神情有所松动,思索中浮出向往,低声自语:“听闻西域羊肉肥嫩……”但转而又眸中清冷,审视看进延默腹下腿间,径直问道:“你还要用那玩意儿插我么?”
延默喉咙里咕咚坠响,咳嗽一声反问:“你之前说过一笔勾销的,怎么现在又翻旧账?”
丁烽似是无从反驳,点了点头:“是说过,抱歉。”
“你怎么变这么乖顺?”延默失笑,“一点不像之前干柴烈火的丁首领。”
“现在又无所图”,丁烽松垂着肩,坦然自若,“端着架子成天上火生气干什么?”
延默抿紧嘴唇,继续盯着人,言语起了炫耀之意:“赢安繁华,年节前又刚减了赋徭,现在主街市集都开到半夜,明天我带你去逛逛怎么样?”
“不怎么样”,丁烽皱眉,直直顶回来,“你今晚还有别的事?为什么要等明天?”
“可出行护卫要整备……”
胳膊被一把拽起,丁烽扯着他转身就走:“有我在你怕什么?”
出门迎面撞上手拱收在袖子里的常留,老迈眼睛像焦黑的木,死寂盯过来。延默只能看见丁烽背后,微转脖颈,似乎侧目而视,抓在他小臂上的手,力道收紧几分。
常留平日里最严苛于延默安危,此时却一反常态,一言不发让出了道路。
被拖带着从他面前走过,延默视线扫过那张苍老暗淡的脸,莫名有种倾覆摇晃的不安稳,但很快心神便全数转到紧跟丁烽步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