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孙子兵法》兵势第五
不管谁知道了易木石的身世经历,都难免嘘唏感叹一番,对这个二十三岁,笑得仿佛不知人间疾苦的清爽男子心生佩服。
易木石十三岁那年正是亚洲金融风暴,股市像是海底旋涡下的海怪,张着血盆大口死咬住易木石工薪阶层的父亲往下拽,吞下的不止是那份微薄的家产积蓄,还有向所有亲朋好友借来的钱款。
那天放学回家易木石已隐约觉察到不对,满桌丰盛菜肴和父亲许久不曾有过的笑脸,家里欢声笑语的祥和让母亲收拾碗碟去厨房时眼角泛起氤氲雾气。
易木石以为父亲跟过去必然是轻声细语的宽慰,可看到的却是父亲拿起菜刀毫不犹豫砍进母亲的后颈。
连呻吟都没一声,母亲歪斜得倒地,刀拔出喷溢的鲜血染透了的父亲的半边身子转身看向自己,目光绝望得狰狞。
在医院醒来,他才感到痛,当父亲一刀一刀砍在他肩上胳膊上时,反而因为恐惧和仓皇麻木无觉。警方来录口供,易木石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什么瘦弱的他能从一个发疯的成年男人刀下逃出生天,鲜血淋漓跑到大街上求救。
痛过后就是疲惫,易木石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债主四面八方涌来,看见这个孤独小孩不开口大骂已经算是不错,自认倒霉一脸沮丧离去,谁也不会想帮他。
出院前一天,易木石静静对着月亮发呆,然后在病床上摊开所有的借据,很厚一叠,只是在日后,渐渐变薄,直到二十二岁,他带着最后一张和打工结算的工钱,敲开那家门,连本带利还钱时,债主还迷茫得望着他,显然已经想不起他是谁。
易木石走出门,对着明朗天空笑了,他知道他一无所有了,没有债务也没有负担。他记起自己十年前的诺言,他对老天说,你打不败我,我要活下去。
如果有人听到这么个故事,父亲因为无力负担债务杀死妻子后自杀,侥幸活下来的孩子不仅靠自己维生,并且还债还念完了医科大学,那说的一定不是易木石。
易木石的往事,从不对人说。他只让人看到爽朗笑容刻在他俊美的面孔上,他觉得生活里已经没什么能打败他。
第一章 地狱招待券
晚风萧瑟,夜幕低沉,易木石站在渡江大桥的石砌围栏上,仰头将手里最后一罐啤酒咕咚咕咚灌下肚子,发狠劲抡起胳膊将易拉罐扔向天空,酒精让舌头麻痹,说话含糊不清:
“老天,你他妈就是想玩死我是吧?”
人能否摆脱宿命有待商榷,但地球万物都受引力控制是绝对,易拉罐滑过道优美弧线,落入奔流不止的江水中,迅速淹没不见。
不必担心被指责没有公德,渡江大桥地处偏远郊外,午夜时候哪来的人迹?易木石身形微晃,目光垂直看着脚下五十米有余的高度,就算自己这个大型垃圾污染河道也不会造成社会太大负担吧?毕竟这里是赫赫有名的自杀胜地,下游船只大概已经不捕鱼虾专职起打捞尸体的行当了。
“上帝,观音,耶酥,圣母玛利亚还是女神雅典娜的,我到底是得罪你们哪一位了?”笃定无神论者易木石神色自若语调沉稳,仿佛这各路神仙就在他对面,可以让他冷静理智的讨个公道——为他再次被推入深谷的人生。
人生玄妙在未知,不能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中彩票,打喷嚏,遇上震惊灵魂的异性或者同性,死亡,或者比死亡更悲惨。
昨天易木石还是医院里最优秀的外科医师,去世院长的成龙快婿,意气风发驾着奥迪轿车,接受康复病患泪流满面的感谢,仅过一天,他因盗窃违禁药品罪名被医院解除职务并随时接受刑事调查,跟妻子的离婚协议书也不得不按上手印匆匆了事。
向来如同手术刀般精准锋利的眼睛里,浸透血红色的茫然和彷徨,嘴唇抖了片刻,喃喃自语:“该认输……一了百了……”
身后两道强光由远而近,高速行驶车辆急刹车造成的尖锐声让易木石反射性捂住耳朵,不由扭回头,车灯刺眼,根本看不清光源后面从车里出来的人是什么模样,但莫名其妙的,感到那人正用一种诡异莫测的目光注视自己。
易木石耸了下肩膀,五官自动排出爽朗微笑的表情。开心时会笑,笑却绝对不全代表着高兴,表情跟心情本来就是无瓜无葛两件事,对易木石而言,笑是生活中的好习惯,能让很多事变得简单顺畅。
但这次,笑容无疑成为易木石人生里最大的失策。
他听见男人说话的声音,比江水更具备淹没人心的冷绝:“你要自杀?”
“关你屁事。”易木石仍微笑着,但别指望他在心情恶劣到极点时还能保持风度。
他似乎看见男人指间很轻微的动作,车前座的男人钻出来,身子至少高他一头,壮实程度从拎猫般把他从石敦上拽下来的力道看,不在能比较范围内。
易木石也懒得反抗,手忙活着翻掏口袋,漫不经心嘟囔着:“钱包,手机都给你,还有个新买的剃须刀——”
那壮汉充耳不闻,眼睛也不看他,巨大手掌扣住他肩膀。
“他妈的,难道还想绑票?老子已经……”后颈猛然一痛,麻木蔓延过全身,视野里扭曲的地面霍然逼近,摔倒的疼痛,伴随意识渐行渐远。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却清晰如冰刺骨:“不是绑票,是劫色。”
易木石在梦里见到上帝,对他幸灾乐祸的笑:你以为从顶峰落到底了?看清楚,还未到半山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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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仍是一片漆黑,接近死亡的颜色。
嚓得一声火柴划响,光亮像个妖娆女子摇曳着苗条的身躯,易木石看见手中捻着火柴站在他身前的男人,两三秒失神后发觉心跳加速了,这男人有张叫人失魂落魄的俊俏面孔。
侵占性的目光注视里,易木石除了克服本能恐惧,能做的只有叹气,再次闭上眼睛,得过且过数落老天居然还弄出个极品男人来对比自己的失败。试图换个更舒适姿势,听见铁链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意识到自己被锁得像要五马分尸的囚犯。
火柴湮灭轻微滋声,又一声划响,感到点燃的火柴应该是靠近脸,右颊上燎灼得刺痛。
妈的,你一个漂亮男人装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啊?
“出人意料的冷静”,话声清远音色悦耳,口气愉快却透出掩饰下的寂寞,“看来你像他的地方不止是脸,还有性格。”
易木石沉默半晌,消化了这句话的内涵,笑道:“虽然不知道我充当了谁的代替品,但那个人你肯定是一辈子得不到,像个怨妇因爱生恨造成了人格变态,是不是?”
“你要是连头脑聪明都跟他如出一辙,就应该猜到接下来会怎么样。”男人玩味的调侃中附带着残忍,他划着火柴,小巧的火苗吸上易木石的下巴,抚摩般滑动到颈部喉结,延到锁骨处熄灭。
皮肉灼烧的痛楚让易木石不得不咬紧牙抑制险些冲出喉咙的呻吟,他霍然睁眼,视野里玩弄折磨他的男人表情平淡,淡得像映在剑刃上的银色月光。
易木石笑了,他确实觉得很好笑,居然会觉得这个男人出奇的漂亮,野猫扑捉的神态,猎豹追击的骨感,都美艳决绝,只是欣赏者向来不是猎物。
尽管易木石已是任人宰割的角色,可他并不在乎。一无所有的人通常无所畏惧。
男人俯下身,气息打在他鼻翼,然后落在唇上,披着温和假象蛮横的撬开撞入,不紧不慢挑逗中彰显出霸道和侵占。
瞳孔急剧收缩,易木石的拳头攥紧,又慢慢松懈,舌头搅动与入侵者纠缠,相互进出抚弄。
男人支起身,轻笑了一声,再划亮火柴点燃了床头上两根蜡烛,光亮足够两个人看清对方。
男人讥诮问道:“配合得积极,是为了乞求事后活命?”
易木石摇头,挑挑眉毛,颇为无奈回答:“我乞求更实际的东西,保险套跟润滑剂。”
“你真的很像他。”男人撑在他上方,垂脸与他对视。
接住对方的目光,不甘示弱笑道:“我叫易木石,不是任何人,尤其不是你得不到的那个男人。”
愤恨从男人脸上一闪而过,手滑进易木石大腿内侧。肌肤相触,才让易木石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遮蔽,男人的手指刮过他的生殖器,抵住会阴,继续向后探过去。
身体忍不住颤动,易木石甚至来不及防备,紧密穴口被强行突入。像是被电流击中,四肢肌肉反射的挣扎,身体扭动试图摆脱对最薄弱据点的攻击,男人却似乎早有防备,扼住他脚踝处提拉起整条腿折过来再靠身体的力量压制。
膝盖几乎顶到胸口,让易木石呼吸痛苦困难,他结实腰身根本不具备这种柔韧性。男人显得高高在上,随意处置手下的玩物,用手指穿刺撕裂开易木石保守完好的私地。
或者有一念仁慈,又或者是想加快实施更残暴的行为,男人用了润滑的液剂,将自己硬挺的男器捅进易木石躯体里,他放低了易木石的下身,将他双腿制在身体两侧。
易木石大口急促喘息着,被插入的钝痛和内壁磨擦的锐痛交相袭击全身感官,让他原本健康的面孔血色刹褪变得惨白。
“你还笑得出来?”,男人有些惊诧于易木石汗如雨下的脸上,五官仍隐约透出笑意,“被这么操弄,有快感吗?”
快感?——怎么可能,男人一味放纵发泄的过程里,易木石的器官始终萎靡蜷缩着,如他的主人一样痛苦。
易木石笑容深刻了几分,断断续续答道:“那是因为我……倒感激你……我之前以为……人生已经跌到最低谷……是你让我知道还有更惨的事……也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目标。”
就是向你——尽管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但也阻止不了我的——报复!
男人不明所以,也不以为意,打开锁链将毫无反抗能力的易木石翻转成趴跪的姿势,从后面更激烈的撞击。
承蒙男人热情招待,易木石感到自己不停在人间和地狱交界处徘徊,通俗说法就是死去活来。
看不见这场酷刑的终点。
第二章 无妄之灾
易木石醒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赤身裸体躺在暗巷的废品堆里,寒风刺得他浑身哆嗦,更糟糕似乎还不断从受伤后穴灌进肚子,费力坐起来扯过旁边废报纸遮掩凄惨到滑稽的男性身躯。
毕竟还活着,只是说不上这该算走运还是倒霉。
跟被陌生男人强暴了整晚的无妄之灾比起来,家庭破裂和事业遭遇都算是事出有因,有迹可寻。
跟妻子的婚姻完全是院长一手撮合促成,易木石并不了解妻子,只觉得她安静温顺,总若有所思但从不吵闹,是贤妻良母的类型。也多少有些报恩心态,院长对他赏识提拔,又说身在小儿科的女儿总往外科跑,不是看上他还有谁?外科大夫里只有他是单身。
喜欢不喜欢的,易木石对此概念模糊,只要别人对他好,他就会回报,就像大学时高他一届的学长事事照顾他,对他表白希望建立恋爱关系,他也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虽然很快就被对方以匪夷所思的理由甩掉——指责他没用真心去爱。
这结论是怎么推断出来的?易木石不理解只能猜测,因为没主动要求作爱吗?但私下里可是把男人性交的方式步骤从学术专业角度研究透彻了。虽然多少感到冤枉,但没有辩解的习惯。
跟妻子结婚,婚后生活平静,事业上一帆风顺,易木石感到满足,更多是安心,安全。那是从一个阴霾坑底奋力爬上来后,仰躺在阳光下的惬意。
院长过世后,外科主任对他的态度却突然改变,虽然之前两人关系也冷淡,却没有恶劣到受莫名其妙的刁难和苛责。外科主任名叫习昭乾,四十三岁,保养良好外貌儒雅,气质成熟,对其他人都友善亲切。
这让易木石不能理解,自己的年限资历根本不足以威胁习昭乾主任医师的地位,为什么会被处处针对。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在帐目上发现习昭乾名下的不明款项跟高价药物,回忆起曾有人找到他提出走私黑药的买卖要求,被他暗中报警抓获,当时警方的人曾说过这种黑药交易必定有医院内线接应。
易木石开始不动声色寻找线索,结果触目惊心,除他之外几乎所有医师都有参与牟利,还有更骇然的是习昭乾已经涉及到贩卖人体器官,为少数富人开办了活人器官移植项目,即富豪出资寻找跟自己匹配的人,以钱购买对方包括心脏在内的器官,有需要时随时开剖摘取。
就在决定告发前夕,收集齐全的罪证从家中保险箱内不翼而飞,接着医院遗失的大量吗啡从他上锁的橱柜里被搜出。橱柜的锁是防盗特制,附带密码,被人陷害的说法不能成立。
看见习昭乾在暗处得意狰狞的笑,易木石猜不透他用了什么手段如此狠辣的先发制人。直到身心俱疲回到家中,看见沙发上大刺刺搂着妻子的习昭乾,阴沉对他说:
“小印早就是我女人,你讨好了院长横插一脚进来,本来我忍你,反正也不妨碍我们快活,但你不识好歹还想断老子财路,就不得不让你蹲几年大牢学学怎么做人。”
就如同晴天霹雳,震惊后事态就彻底明朗,如果是妻子,当然能偷取资料,知道他惯用的密码。
易木石怔了片刻,却对妻子小印笑了,尽管他可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你这么做,就不觉得……有点对不起我吗?”
小印眼里闪动片刻,咬咬牙:“本来我也不想,确实会良心不安,但你从头到尾就没爱过我,只不过利用我……”
易木石颇感滑稽的按住额头,对小印,可能是没有爱,不然不会没注意到她经常比自己这个夜班大夫回家还晚,但小印是他妻子,她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把心脏给她。
习昭乾眯眼痛快欣赏他的痛苦,扔过只笔打在他脸上:“那离婚协议签了,财产都给小印,我女人总不能让你白玩。你要不签,我还有办法让你变成杀人犯,那就不是坐牢两三年的事情了。”
易木石俯身拾起地上的笔,淡淡道:“小印,婚姻是我们两个的,你总该亲手把协议书给我。”
小印犹豫着,习昭乾却催她:“去啊,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妻子纤细的手,递上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上面小印已经签字了,无疑没有任何回转余地。易木石也没存任何希望,干脆利落写下自己名字。
“还有……指印”,小印轻声嘟囔,“不然法律上,可能不认可。”
“你向来周到细心。”易木石笑笑,抬手咬破拇指,按上血色印记。
“不错,最后还算识时务”,习昭乾满意弹了弹到手的离婚协议,上面不仅夺走易木石的家庭,还有全部财产,“你进去最多两三年,我会吩咐里面熟人好好照顾你,那里面的男人最喜欢你这种年轻精神的,保管让你爽翻天,出来以后不止不想小印,再不想任何女人了。哈哈哈哈!”
易木石没理会下流猖狂的大笑,转身离开熟悉的曾被称为家的房子。
能去哪里?逃?所有证件都被扣留,根本不可能离开。
成王败寇,他又输了,不是输给习昭乾,是输给被诅咒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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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怎么样?你不是那个小医生吗?”
感到有人轻拍他的脸,易木石勉强睁开眼,恍惚片刻意识到自己刚才靠着墙壁又昏迷了,面前蹲着的男人一双细长眼睛弯如新月,笑得如同一只举着爪子的招财猫。
“你是?”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黎忘啊,不记得了?当时你把我跟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头名字弄错,事后却追出来把我臭骂一顿。”
易木石冷哼一声:“我想起来了,现在可以名正言顺骂你们这些衣冠禽兽,你买了一个活体器官者!你就这么怕死,年纪轻轻找人垫背?还是你知道自己就该是个短命鬼?”
黎忘摸着鼻子无辜苦笑道:“你说凌星?他那是……算了,总之我可以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再伤他,就算我被千刀万剐了,呃——,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你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是被谁——”
“我没事”,易木石截断他的话,“没见过人裸体梦游吗?”
“裸奔跟梦游倒是都见过,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的——”,黎忘没说下去,他发现身前男人看似坚强,实际已受不得一点刺激,“不嫌弃我这个禽兽的衣冠的话——”
他将外套脱下面披到易木石身上,说了声等一下,人就突然不见了。
易木石也无暇理会,忍着腰身酸痛把衣服套到身上,拉起拉链,再抬头黎忘正从楼的二层跳下来,手里抓着一条肥裤子:“可能不太合适,先将就着回家再说吧。”
家?易木石苦笑下,慢慢穿起裤子,对黎忘淡淡道:“多谢了。”
眼看易木石一瘸一拐走出巷子,黎忘晃晃脑袋:“真奇怪,总觉得还要再见这个小医生。”他活动下手脚筋骨,心里感叹,自从跟凌星在一起了,就很少再干老本行,身手大不如前,的确像凌星说的,该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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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脚还是往曾经那个家的方向走,易木石也别无他法,就算那里属于他的只剩下衣服,却恰恰正是他需要的。
考虑到妻子好静,特意将住宅安置在环境清幽的地角,就算上下班花费时间长也无所谓。但这个清晨却不像往日宁静,嘈杂声鸣哨声,他住的楼层下被人群涌堵,挤进去看见警方设置的保护现场警戒线。
他不由一惊,急忙问维持现场秩序的警察:“出什么事了?”
“凶杀案啊,没什么好看的,走开走开”,警察不耐烦挥手,见易木石穿着有些古怪不由问道,“你是这里的住户?”
“我……”易木石勾勾嘴角,笑最大的作用是掩饰一切,无论是尴尬伤悲还是痛苦。
几名警察保护下身穿着睡衣披着被单,不住抽泣的小印走出来。
“小印!”他仍是关心她,不管出于理由,不管发生过任何事。
小印开始没认出他,愣了片刻,突然歇斯底里大喊:“是他!他就是凶手!”
第三章 深谷生机
丢了工作,惹上官司,不算什么,只不过是诬陷。
情夫登堂,失去妻子,不算什么,只不过是背叛。
被人掳劫……也不算什么,该死的只不过是强奸。
但现在,押进警察局审讯室,探照灯刺眼,凶神恶刹的光头警察质问他之前的六个小时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一起,干了什么——
这他妈的到底算什么?难堪,耻辱,或者说欺人太甚!
易木石疲惫得像一缸水里加入一勺面粉,根本和不起团来,散乱瘫坐在硬木椅子里,下体撕裂伤口一抽一抽的疼痛。
对面叫杨茂的光头警察,顶着让人想一拳揍扁的鹰勾鼻子,反复用噪音折磨他脆弱的耳膜。
易木石很佩服自己的头脑仍能保持清醒,理出目前状况:
习昭乾死了,被锋利如手术刀类的凶器刺穿肺部,小印睡梦中没听见任何动静,直到清晨醒来才发现身边血泊里的尸体。
“你是唯一有嫌疑的人。”叫杨茂的警察眯起眼,里面有种让易木石浑身不舒服的恶意。
“但不是犯人”,易木石不卑不亢淡淡道,“我没杀人。”
“那你跟这个揭发你偷违禁药物以及搞了你老婆的男人争吵后,去了哪?干了什么?”
易木石嘴唇轻微抖了下,面无表情,目光投在远处地上不再说话。
“你袖子上,那是什么?”杨茂突然问道。
低头看,衣服手腕处内侧,有道黑褐色污渍,飞溅上的痕迹。
易木石正发呆,杨茂绕过来抓住他前襟:“脱下来,这要送去鉴证科。”
“放开!”易木石不假思索一拳狠打过去。
杨茂显然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安静软弱的年轻男人会爆发得如此突然,结实挨上一拳,后跄撞得桌椅倒地。
声响引来外面的人,先进来的是个斯文干净的文职警察,名牌上写着苏立其,跟着他的还有两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一个浑身透着股挺拔正气,目光炯炯,另一个不修边幅的落拓不羁,嘴里还叼着半块柠檬派,玩世不恭。
杨茂背对门,没注意进来人,只一心愤恨反击,稳住身型就猛扑向易木石:
“妈的,老子叫你脱,就给我脱光了!”
易木石后退着抬胳膊防卫,却发现杨茂被人揪住后领。
叼着柠檬派的邪性男人抓着他像陀螺一样调转半身,对上脸面,一拳打进杨茂腹部,很享受看着光头吃痛弯下腰身,嘴角上扬:
“要说有什么比袭警更爽的,那就是二次袭警。”
“雷,雷纪秋!你,咳,你敢来警局闹事?”那下子够受,说话一时都不能利索。
苏立其马上出来打圆场:“齐轩来办离职手续。”
雷纪秋咬着柠檬派笑道:“还带了点心做衔别礼。”
“别以为这么简单就算了,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你是个鸡奸犯——”杨茂挣扎着挺起身。
雷纪秋置若罔闻,专心把最后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身边的齐轩淡淡道:“忘了说,离职前顺便提交了青虎帮渗进警局的奸细名单。”
杨茂脸色瞬间转白,目瞪口呆半晌,冲出门去,隐约听到逮捕前的挣扎和要求见局长解释的呼喊。
苏立其向易木石走近:“你的案子我会接手,能不能麻烦你把衣服——”
“不能。”易木石冷冷道。
苏立其好脾气的无奈:“那我叫鉴证科的同事过来在你衣服上采样,否则我只能申请搜查令后强制取证。”
易木石松懈少许,点了头。
“他应该是无辜的。”
苏立其循声转头,看见齐轩正翻看案件记录的最后一页,头如斗大上前抽走:“你不能看,那个是严格保密的。”
齐轩轻啊了一声,耸肩:“一时忘了,已经不是警察了。走了,雷纪秋。”
目光玩味盯在易木石脸上片刻,雷纪秋转身跟齐轩开门离开时,不经意随口笑道:
“别说你没发觉,他长得还真像。”
“像谁?”易木石猛然抬头,高声问话同时,拳头紧握敲在桌上发出巨大声响。
齐轩,雷纪秋同时回头,目光里透出探究和警戒。
“我像谁?告诉我。”易木石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表情,是不是咬牙切齿的憎恨和焦躁。
那两个男人对视片刻,没有回答离开了。
但他还是得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在他失魂落魄坐倒在地上时,苏立其明显同情心泛滥的于心不忍:
“他们说的应该是允落辰,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是个叫人印象深刻的男人。”
之后的鉴定工作顺利,易木石很配合,或者说他陷入完全自我的沉思,对外界发生的事不再关心。
当鉴定结果出来时,易木石却再保持不了镇定自若。
衣袖上的是血迹,属于被害人习昭乾,并且干涸不超过八小时。
直到这时易木石才隐约记起黎忘笑咪咪的脸,他说只要不嫌弃他这个禽兽的衣冠。
易木石几乎立刻笑出声,笑到不能自己,手掌覆盖支撑住整个额头,他似乎又听见上帝还是恶魔的低喃:
你以为地狱只有十八层?让我继续带你往下参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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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新闻里易木石谋杀罪名成立,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报道时,黎忘正在吃拉面,吃到嘴里的面条呼啦呼啦落回碗里。
旁边蓝飒重重放下筷子,眉头纠成一团:“你恶不恶心?”
“不小心把他害了,怎么办?”
“怎么办?问你的宝贝凌星去,是你们欠他人情又不是寡人我。”蓝飒一贯没好脾气。
“把他救出来。”黎忘一本正经说话同时,还在吃面。
“然后呢?”蓝飒胳膊伸开搭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
“让他加入我们。”
“他够格?”
“绝对。”
黎忘的把握性蓝飒不会置疑,仰头懒散道:“也好,深谷是始终缺人干活的地方啊。”
第四章 世事难料
易木石从没想过劫囚车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但作为一个被命运本身整治到心灰意懒连脾气都消失的人来说,他也实在没什么好惊讶的。
他被黎忘和一个穿黑色紧衣的男人救走,却不关心被带去哪里,只是问:
“你们干了什么?”
“押送你的警察迷晕了扔在路边,至于车就坠落盘山公路下炸得火焰四射,里面有你的尸体,事后会被检验出来。”黎忘边开车边应答。
“我的尸体?”
“太容易了”,说话的黑衣男人脸带不屑,“随便偷具无名尸,再换掉你的DNA数据,那个替死鬼的名字就成了易木石。这种事居然也要寡人出马。”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是什么人?”
黎忘刚好停了车,转脸面对面正经介绍道:“我叫黎忘,抱歉不小心连累到你,习昭乾那老家伙是我做掉的。”
黑衣男人神情颇为倨傲,扬扬下巴道:“寡人名讳蓝飒。”
“我们属于黑道十集团之一的深谷,现在想请你加入,我们缺医生,自从你大师兄楚冰炎退隐后就死伤没人管了。”
易木石嘲弄笑道:“你们这是玩游戏,还是混黑道?”
黎忘眼睛上瞟思索片刻答道:“更趋向后者吧,但深谷跟其他黑道集团不同,有个别号叫卑贱者联盟,各自单干但资源信息共享,没有上下级别关系可以自由选择任务,其他集团像宝塔的话,深谷就像是蜘蛛网,分布广泛但连头目或者说创建人是谁都不知道。”
蓝飒玩弄着指尖,漫不经心道:“寡人一直怀疑建立深谷的就是允落辰。”
黎忘显然赞同这个猜想,调笑道:“非要有个挂名老板的话,我倒宁愿是他,至少连杀死人的手段都温和优雅。”
两人都没注意到,提到允落辰这个名字时,易木石死寂眼神里流窜过的火星光泽。
“我加入。”
痛快干脆的回答让黎忘微感诧异:“你都不问具体要做什么?”
易木石嘴角慢慢勾起:“死都死过的人,还有什么做不来的?”
“好回答,寡人喜欢。”
蓝飒想当然以为他说的是这次脱身的诈死,根本不了解易木石脑海里浮现的,是站在渡江大桥上向下看时那片无尽的漆黑,那两束刺目的车灯,以及在阴影里诡异注视他的男人。
最坏的结局起码是最好的开端,人落到谷底就只剩下向上走的路。
对易木石来说,绝处逢生这个词太过戏谑,就连他现在隶属的组织名称都带有微妙的讽刺意味。
几个月时间额前落了短刘海,始终穿着那件蓝飒随手抛过来的灰风衣,易木石步伐悠然,清爽自在。
超市收银小姐略感诧异的一笑:“买这么多纱布和棉棒?”
习惯性恰倒好处的微笑:“我是干兽医的。”
他完全不担心被人发现诈死,闲情逸致远处参观了自己的葬礼,并不意外冷清,远远看见小印,但没去探究她木然表情后的含义。
抱着购物袋坐地铁,辗转到郊区,外观普通的仓库里,隐蔽暗门,密码,电梯下行。
“才回来?”蓝飒反手指了下无菌手术室,“再不干活人死了,拿不到钱不说,还得出敛葬钱。”
易木石慢吞吞换衣服,消毒手套,拨弄手术刀,淡淡笑道:“我这就去剖了他。”
黎忘告诉他的一点没错,深谷讨生计异常简单,只需要三样东西,匿称,技能,银行帐户。前两者用来做生意,后者用来收钱。
“有没有能打听情报的人?”
最初这个问题让黎忘哑然失笑:“深谷最不缺贩卖消息的人,你想挖谁?只要给个名字,或者明显特征。”
易木石却沉默,嘴闭紧,里面牙咬得麻木——
那个男人,刹人的冷咧,残忍,风暴漩涡似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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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是个反复无常的婊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弃你而去,又在未知某一时刻风情万种带着惊喜归来。
当蓝飒跟黎忘围着火锅拿筷子吭吭喀喀抢肉,咀嚼的嘴巴忙里偷闲讨论他的事时,他觉察到背脊犹如冰块滑过的冷颤,每次人生出现重大变故的预兆。
“你看小石头准备好出外勤没有?”
“寡人用人头担保他没问题。”
“哪来的自信?”
“反正说错了你也舍不得摘我脑袋。”
易木石干脆将火锅一窝端起来,成功取得两人注目:“你们不觉得该征求当事人意见吗?”
两个已过中年,仍如幼稚园儿童的男人一唱一和:“本来没想这么快让你出去,但有可能事态紧急下——”
“你必须跟着去,跟寡人立下军令状,保这个男人不死。”
接过目标人物照片,易木石呼吸停顿,忽略了所有,周遭瞬间安静如同坠入黑暗。
没想到这么快,守株待兔的故事原来是讲述一个杰出猎人的经验。
蓝飒表情玩味扬起下巴:“看小石失魂落魄的模样,黑道四大美人之一倒是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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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只在电影里见过,提刀厮杀,血肉横飞,黎忘手中枪射出的子弹钉进人的头颅。
饶是习惯与鲜血内脏共处,易木石也难免有些慌乱无措,直到看见那个人,曾经居高临下肆意玩弄,让他不明不白做了谁的替身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像把尖刀扎在记忆里的男人。
舒漠阳,他叫舒漠阳,人如其名,冷酷,残艳。手中剑细长尖锐,杀人轻巧灵动,让他能在围攻空隙里喘息存活。
他全身被血溅透,面无表情,体力已透支到极限,右手垂落剑尖打在地上。
“石头!发什么愣!”蓝飒身影游蛇般抵挡后面的追兵。
易木石冲过去,从后面拦腰抱住身形散软已经失去意识的男人,连拖带拽进车里,冲黎忘蓝飒喊道:
“救到人了,快走,追来了。”
。。。。。。。。
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的男人被安置在手术台上。
“还不给他止血?”蓝飒捅了易木石一胳膊肘,“可别因为那张脸就迷上,搞他可不是好玩的事。”
低头戴上消毒手套的医生淡淡笑道:“好玩不好玩,没试过还不知道。”
蓝飒看着舒漠阳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感慨道:“他的副手孟擎居然会反他,这就是寡人常说的,人心难测世事难料啊。”
没错,易木石打从心底泛着冷笑赞同。
剑握得死紧,舒漠阳整条手臂肌肉绷紧僵硬得如同岩石,想尽办法不能让他松懈,易木石焦躁低斥:“妈的,再不放手你这条胳膊就真要废了。”
舒漠阳眼睑磕了几下,缓慢睁开,干涸嘴唇微张:“落辰……”
易木石只觉得额头上一根青筋还是血管炸开了:“我再说一次,我叫易木石!”
气若游丝的男人却只是盯着他的脸,眼睛里不是他记忆中的冷酷决绝,涣散得近乎温和。
他一定没听见自己刚才说的话,否则不会卸去周身防备。
再次陷入昏迷时,修长手指也卸了力气,剑落地发出脆声,响亮刺耳。
第五章 困惑“忍者”
几小时紧急处理后,伤患性命无忧,疲惫的医生松口气,俯身拾起地上的剑把玩在手里。
分量轻薄,极为细长,打磨得异常尖锐,但即使是对剑术一窍不通,也能判断出这剑绝非名品,配舒漠阳太过低劣儿戏了。
剑柄末端类似楔形文字的篆刻,歪歪扭扭看起来更像孩童毫无意义的涂鸦。
百无聊赖研究一把破剑,总好过不自觉把注意力放在这把剑的主人身上好。
当手术台上昏迷多时的男人发出转醒的低呓时,易木石身子硬挺片刻,匆忙抬头扫过一眼后,继续低头审视那把剑,并且,显得更为专注。
背后刺骨的寒意,易木石从不认为自己敏锐,那就是戳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太过犀利了。
“剑还给我。”
易木石抬头,目光对上,说话声音沙哑的男人面色苍白,嘴唇还泛青紫,对十七处重伤失血过多的人来说很正常,但那双眼睛已近乎于那个晚上的冷绝,平静带着凶残,杀机浓重。
“怎么这次没把我当成别人了?”挑眉,讥诮淡笑,易木石清楚那些束缚带足够把健康强壮的男人绑死在手术台上。
的确,舒漠阳试着动弹少许,很快放弃,说话缓慢平和不带一丝情绪波动:
“你是从桥上抓的那个人。”
“真是好记性”,易木石嘴角讥诮勾起,手攥成拳头,“没想起别的事?”
“你当时要自杀”,舒漠阳略歪过头看着他淡淡道,“怎么还没死?”
“托你的福——”咬牙切齿挤出块压制怒火的假笑。
“醒了?”黎忘下楼,似乎感到气氛微妙,医患关系不太寻常?
蓝飒仍是大大咧咧,上来搂住易木石肩膀:“寡人早说小石这技术,拿命担保也绝没问题。”
“谁雇佣你们?”伤病虚弱无损凌人之势的俊美,和单刀直入的作风。
“允落辰。”易木石冷笑回答,毫无逊色的直白有力。
“哎?”黎忘跟蓝飒两人同时出声,扭头看向平日沉默寡言的小医生。
杀手略带责备皱起眉头:教过你不能透露委托人信息。
盗贼则更多是诧异,迅速跟老搭档交换眼色:没告诉他委托人是允落辰吧?
舒漠阳沉寂,面无表情,却让人觉得他似乎受了更重的伤,但仍能咬牙忍耐,不出一声。
像是回应蓝飒疑问,实则更为深刻锋利的挖苦,易木石将剑抛过去:“除了他,没人会救你吧?”
几乎是本能,不管肉体受到多大创伤,抬手就去接剑,再熟悉不过的剑柄从手心里滑脱,金属落地的铿锵声,伴随易木石幸灾乐祸的冷语:
“差点忘了说,你手筋被挑断了,以后拿茶杯要当心别烫着自己。”
。。。。。。。。。。。。
武侠小说的主角常遇世外高人点化,易木石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种际遇,毕竟其他少年懒散白日梦的时候,他早已承担现实的生活压力。
他一生中最幸运的无疑是拣到神医做师父,就在医科大学门外不远的百年苍树下。
“那个疯老头子又来了!”
“这次是一身血还是口吐白沫啊,听说他装病吓唬人很有一手。”
“刚开始确实是,现在都见怪不怪了。”
穿着新生校服,心里盘算着打工还债的易木石有意无意听着走在前面的两个学长说话,走出校门,看见倚躺树荫下衣衫破烂的肮脏老头,双目紧闭,手微微哆嗦着。
其他学生路过他身边,嘻嘻哈哈:“老伯,你就别再闹,早没人上当了。”
易木石走到跟前,蹲下身,试过老人体温正常,面色红润气息稳定,确实是身体无碍。
“舌头伸出来看看。”社会历练,让易木石总不卑不亢的四平八稳。
老人眼一睁,脸上露出顽童笑容,吐舌头如同做鬼脸。
易木石起身去了便利店,带回瓶运动饮料递过去:“有些脱水迹象,不补充会出问题。”
“小子,算你有眼力”,老人兴奋,枯木鬼手一把抓住他,“看出老头我身怀绝技,故意巴结。”
易木石面无表情道:“是啊,还麻烦您高抬贵手放我走吧。”——跟疯子没道理可讲,不如顺着说早点脱身,免得耽误打工。
老人反手按住他脉门,眉毛纠结,嘴里不住叹息:“小子,年纪轻轻,肝火郁结,脾胃不调,有天大的事压着你?再穷也该保障一日三餐。”
“多谢关心”,易木石抽出手,撇撇嘴不甚在意道,“我现在就赶着去挣碗饭吃。”
转身迈开一步,胳膊又被拽过去,老人吸着快滴到嘴里的鼻涕,含糊不清道:“脚踝伤了,还撒丫子乱跑?”
诧异顿住身型,上星期干活时扭伤了脚,一贯作风的不声不响咬牙坚持,虽然疼痛,但不太影响走路姿势。
眼前一点闪光,老人拈根银针闪电般扎进他腕上,仅入皮肉毫米,没有丝毫疼痛,奇怪的是体内像是聚起一股暖流涌动,脚上疼痛居然缓解不少。
“老头叫鹊佗,就是古代扁鹊跟华佗加起来的意思,你学的西医治人之前先害人,不如跟我学博大精深的中华医术,悬壶济事,百邪祛除,妙手回春,起死回生。”
易木石堆起下颌假笑:“离谱了。”
鹊佗老脸一扬,振振有辞:“自我介绍好比打广告,有所夸奖也是艺术包装。”
手扶住额头,易木石哭笑不得:“抱歉得很,我交不起第二份学费。”
“混小子,谁问你要钱了?你知道老头我——”
后面像竹筒里面摇豆子的大堆言语被易木石甩在身后,步伐不停赶去打工的地方,小跑时发现,脚上伤痛几乎已经感觉不到。
禁不住鹊佗老头一个月的疯狂堵截,答应做他的关门弟子,开始以为不过是个有些疯癫的老中医,事后才发觉自己无意间走进藏宝之地。
大师兄楚冰炎神秘莫测,仅打过几个照面连是男是女都搞不清。二师兄连默是个黑道医生,虽说脾气硬臭总骂他,但更多时候是悉心指导。
毕业拿到医师执照那年的中秋,晚上团圆饭齐聚一桌,照例只有鹊佗老头兴高采烈:“咱们师徒也是四人,去西天取经怎么样?”
冷笑话没人捧场,三个徒弟各自喝茶,吃水果,看求职简历。
鹊佗也不在意,挺直背脊做出正经神色感叹:“知道你们三个我最中意谁?”
“小师弟。”楚冰炎,连默头不抬眼不看心不在焉答复。
“知道为什么?”
“他呆。”
“他傻。”
易木石翻页时耸下肩:“我倒霉。”
“都错”,鹊佗一拍桌子,中气十足道,“因为他是忍者。”
“啥?”易木石终于抬头。
鹊佗一副得逞模样,挤眉弄眼,胳膊横竖比成十字:“飞镖,遁术,甲贺派参上。”
易木石转脸问两个师兄:“最近又看什么电影了?”
楚冰炎摇头表示不知道。
连默声线不带起伏:“迷上日本漫画了。”
“说正经的”,鹊佗老头手指敲着桌面,“老头我这辈子最喜欢一句话,智者无惑,勇者无畏,仁者无敌。一早决定按这个标准收三个弟子。”
连默跟楚冰炎,同步抬头对视,嗤笑质疑:
“你聪明?”
“你勇敢?”
频率都一致的摇头,继续低头喝茶,吃水果。
懒得理会从不给他面子的两个人,老头手按到易木石肩膀上:“小子,你具备医者该有的仁慈。”
易木石讽刺勾嘴:“不见得吧?”
“你会恨人吗?”
觉得好笑:“当然会。”
鹊佗老头狡黠而笃定:“那你恨的人躺在手术台上性命垂危,你会不会见死不救?”
“……”
“不会。”连默说道。
“绝不会。”楚冰炎少有的意见一致。
第六章 交易前奏
“石头——”,黎忘眼睛细弯,天生喜相,手比在脸边像只招财猫,“你治得好我这只手,舒漠阳那个,肯定不在话下吧?”
“晚上吃烤鸭。”易木石一刀,娴熟将鸭开膛破肚。
蓝飒歪着脑袋想不通:“你怎么会跟他结怨?这比鹰跟鸡配种还诡异。”
哧啦一声,易木石手伸进鸭腹里,将内脏一把扯出,汁液溅过来,两人急忙闪身,回头正看见门口出现的身影。
病态苍白的男人,呼吸浅乱,身上被浸透暗红的绷带捆束,五官棱角分明,即使虚弱不堪时目光仍平和,静态的威慑力。
“喂,急着走动当心肠子再流出来。”
蓝飒的提醒,舒漠阳置若罔闻越过他身边,直对上易木石阴晴不定的注视目光。
隔着案台,两人距离不过一臂。
“要怎么样,才肯治我的右手?”
易木石霍然剁下鸭腿,目光投远对着黎忘跟蓝飒,似笑非笑道:“不好意思,改吃鸭架汤了。”
黎忘苦笑没说话——只要别砍了舒漠阳,什么都成。
“用整条左手臂交换”,舒漠阳考虑片刻,“再加一只眼睛。”
“没兴趣。”易木石低头继续处理鸭子,娴熟顺骨骼接缝切割。
“我可以教你折磨我的方法。”
刀锋偏离,划过拇指,易木石抽出甩了下手,放进嘴里吸吮,皱眉看过去,表情上清楚写着你他妈什么意思?
舒漠阳散溢猎食者特有的气息,沉静隐忍一击必中:“治疗我的手,作为交换,我让你发泄仇恨到满意为止。”
噌的一声,刀刃砍进菜板边缘,入木三分。
易木石映在刀面反射寒光的面孔上,笑容如沐春风:“给我们点私人空间。”
黎忘跟蓝飒很识趣的离开,一方面舒漠阳手臂得不到治疗,谁知道莫测其高深的委托人允落辰会做何反应?另一方面,看似好脾气的易木石,一旦真被惹火,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折磨人的方法,用得着你教我?”易木石冷笑。人的身体哪些部位脆弱,刺激什么地方最疼痛,身为一个医生会不知道?
舒漠阳略微向后靠坐在灶台上,支撑摇摇欲坠的躯体,淡淡道:“没有我配合,你得到的快感有限。”
易木石愣住半晌:“什么快感?”
“你不想操我吗?”舒漠阳问得极为平静,理所当然,如同借债的人问债主,你不要我还你钱?外带点利息?
易木石生硬转动脖颈,摇两下头。
舒漠阳目光向下,落到他腿间,仍是平直无波:“性无能?”
“我那方面功能很正常”,男人最不能忍受的猜测,易木石额头青筋爆出,“但你怎么就觉得我想——”
“以往大多数人会那么干”,舒漠阳不带感情色彩叙述事实,“何况你恨我应该是因为我操了你,不是因为我耽误你自杀,毕竟你早可以去死。”
“妈的,谁说老子要自杀了?”对着那双太过沉静的眼睛,莫名有点心虚,“就算有过念头,也是一时冲动,最后肯定改变主意!”
曾经那些苦难都熬过了,没道理再简单认输,让玩弄他的老天看笑话。
舒漠阳嘴角掠过极为浅淡的讥笑:“只想到用死来逃避现实的懦夫,的确不太可能有真正面对死亡的勇气。”
易木石挑起眉毛:“你看不起我?”
舒漠阳没作任何回应,目色坦然答案毫无遮拦。
周身散出愤怒的男人向前一步扣住他肩头:“但你现在不得不求你嗤之以鼻的人医好你的右手?”
舒漠阳点了下头,没什么表情,眉宇嘴唇不紧绷也不松懈,张弛有度的平静,毫无惊惶和屈辱。
“被我干也无所谓”,易木石恶毒笑笑,“你是不是已经被人上烂了?”
“上烂,倒不至于”,舒漠阳思索着正经回答,“可能有点松了。”
易木石像被蛇咬到一般猛缩回手,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舒漠阳却毫无预兆,眼睛里出现一抹带有温度的笑意。
“你——”捕捉到那分戏谑的男人,咬牙切齿,“耍我玩?”
对方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却对这个疑问句再次点了头。
锅子突兀发出尖锐声响,易木石满载愤懑转身将炉火调低,以免煮熟的鸭子变成干尸。并不知道身后的男人,审视盯着他的背影,神情里极浅淡的疑惑。
舒漠阳感到自己不太对劲,是因为他无意识戏弄和挑衅了易木石,无论是戏弄还是挑衅,对他来说都是罕见行径。
易木石回过身,跟对方视线撞个正着,恶声道:“你看什么?”
“侧脸的轮廓”,舒漠阳目光略微滞沉,“很像。”——能归咎的唯一原因,这个男人外型上跟落辰的相似。
像是背脊被狠刺一刀,易木石整个人僵了几秒,脸色连带声音阴暗下去:“你还真怕我轻易放过你。”
“治好我的右手,不要造成影响行动能力的伤”,舒漠阳思索片刻,“或者只要可修复就无所谓。”
什么叫可修复就无所谓?你以为你的肉体是台机器,能更换零件?
医者本分让易木石几乎就脱口叫骂出来,但一考虑到立场,只能吞声咽气。明明对着全凭自己处置的仇人,却郁闷到无可复加:
“你说发泄仇恨到满意为止,那要是我一直不满意呢?”
“持续做任何你想做的”,舒漠阳淡淡道,“我不反抗,不会用任何手段危害你,还可以承诺尽全力保护你性命安全。”
“这么说我可以玩到你死的那天?”
“你能活的比我长,就可以。”
“很好,很好”,对方绝境中也不落下风的咄咄逼人,让易木石拍手,嘲讽性赞美,“那就试试你听话到什么程度。”
靠近舒漠阳的身前,易木石一脸邪气诡异的笑,手抚过男人脸颊,轻佻的触摸延颈侧到肩膀,继续滑过左臂的外线,直到手掌,霍然抓住舒漠阳神智不清也紧握在手中,伤重体弱也绝不离身的那柄剑:
“把这玩意送给我,就考虑答应你。”
第七章 抉择幻境
舒漠阳神色平淡看了他片刻,将剑炳换到右手,从手臂延到腕部的钝痛让他无法用力握紧,剑身摇摇欲坠的垂在腿边。
易木石眼带嘲弄看着他:“你不信我可以随便再去找其他医生诊断。”
舒漠阳用空出来的左手将炉上的炖锅端到一旁,转纽将火调到最大后,又握住剑身中部将剑炳放进跳动的火焰里。
炙烤很快让金属通体铮亮,易木石不明所以看着这个男人,左手在导热里必然被灼伤,此刻却稳稳握着剑身,直到尾炳透红,反手直戳在自己锁骨下的肌肉上。
皮肉烧焦的气味直冲鼻腔,易木石手指微微抽动一下,他本能想阻止,却被不想示弱的理智压制住没有动弹,只是冷眼看着舒漠阳低头看了一眼烙伤的痕迹,扭开旁边水龙头用流水冲刷掉剑身的热度。
“这是你的了。”舒漠阳脸色更苍白,额上滲出细密汗珠,却没什么表情将剑递到他面前。
易木石不接,抬起下巴冷笑:“我刚才只是说考虑。”
舒漠阳没有任何愤恨,神色自若将剑放在台子上。
“允落辰是你什么人?”易木石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让面不改色给自己上烙刑的男人,眼里闪过一丝迟疑和痛楚,缓缓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冲我喊这个人的名字,还奇怪我问?”易木石冷笑,“他是我雇主,何况又不是他对我做过什么,你现在的处境,还担心我对他不利?你不是求我治——”
“他是我爱的人。”舒漠阳截断胁迫的话给了答案。
易木石磨了下后牙槽:“那为什么平白折腾我?是你被甩了吗?”
舒漠阳平静而坦然:“是。作为一晚上的替代品,你表现很不错。”
易木石讥讽至极的嗤笑出声,想起自己在那个万念俱灰的夜晚,无端遭遇的侵犯,痛苦和屈辱像水银浇筑头顶,剧毒腐蚀全身骨血,在这个男人眼里,却如同微不足道的蝼蚁,活该被他的痴心长情殉道式的碾个粉碎。
怒火中烧,易木石上前一步扼住舒漠阳脖颈,冷笑道:“如你所愿,我对你的提议开始有兴趣了。”
舒漠阳嘴边似有似无的笑,对事态发展毫不意外的安之若素,他顺着对方力道后腰靠在开放厨房的中央台面上,抬手脱掉本就松垮的上衣,缠在腹部的绷带里,隐隐透着新渗出的血色。
“你确定要现在,在这里?”舒漠阳淡淡挑了下眉。
“还想我给你用玫瑰花铺张床吗?”易木石嘲讽着扯下男人裤子。
“你没准备任何工具”,舒漠阳配合着展开肌肉结实的修长双腿,蹬脚踢掉裤子,对赤身裸体不遮不掩,“只靠你自带的东西能干多久?”
“谁说我要干你了?”易木石神色阴狠笑,推他坐在台面上,一手按住他腿根,另只手越过他身体从刀架上抽出一把尖刀挑在他下颚,“给你做个历史悠久的手术,怎么样?”
舒漠阳向后坐稳,手握住自身男器,淡然问道:“那你是现在动手,还是等我硬起来?”
被不疾不徐撸动的器官色泽靡红,挺立湿润泛出诡异的艳丽,舒漠阳苍白的脸上也浸上一层情欲迷朦,他呼吸略微变急,垂下脸,伸出舌尖缓慢舔舐起刀刃,鲜红染透本无血色的嘴唇,让那张本就绝美的面孔更显生动,勾魂摄魄。
当手腕被唇舌触碰时,易木石后腰颤了一下,作风强势的挑衅和勾引,让男性骨子里征服欲叫嚣不已,性冲动驱赶了理智夺去了身体的控制。
没理会刀子划伤颈侧,男人凑到易木石耳边低声道:“你想干什么都行,所以,慢慢来,一次就玩废没什么意思。”
忍无可忍,易木石勾手抓住他后颈,把人拽着按下去:“你废话太多。”
舒漠阳顺从跪倒,左手解开他裤子,直接张嘴含进已经蓬勃的器官。易木石只管遵从着身体本身的需求,用力挺动腰身,在紧裹着他的唇舌喉咙里反复进出。
快到临界时易木石猛把人推开,他还记得对方略带嘲弄问他能干多久,男性尊严不允许他只这回功夫就缴械。
舒漠阳抬脸看着他,神色平淡,眼里还透着一丝嘲弄的了然,坐在地上打开腿:“需要我先弄一下吗?”
易木石一时没明白的不解神色让舒漠阳眼里的调笑意味加深,歪头看着他,举起左手晃了下手指,放进嘴里吮湿,直接并了两指插进下身,转动两下就强撑放进第三根手指。
“你要是还想让我多少有点疼痛”,舒漠阳漫不经心下掩盖着倨傲,“最好现在就上。”
郁结在胸口的沉闷,让易木石动作更粗暴,抓住男人脚踝拉扯过来,折起对方双腿硬压到胸前,抵住那处潦草扩张的紧密处狠狠顶了进去。
舒漠阳低声喘息着咬住牙,抬高腰身让冲撞更深刺进他身体里,腹部血渍已滲透了绷带,身侧地板上磨出暗红,他可以不出声不低头,但重伤未愈的体能有底线,视线开始模糊,他极力汇聚心神,在交合的晃动里将目光稳在易木石脸上。
“你盯着我干什么?”易木石突然停下,声音冷到让空气凝结。
舒漠阳轻轻笑了下:“我猜你知道。”
本来看到伤处崩裂,医生已打算收手,却被这话刺激到只想撕碎这个此刻还能把他当替身玩弄的男人。
被掀翻摆成趴跪的姿势,舒漠阳任由身后男人气急败坏抓着他腰身狠狠操弄,松懈了心绪,意识陷入到一片混沌黑暗之中。
遥远处有光,闪烁不定像在引他过去,舒漠阳好像听到有谁在对他说,后悔吗?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少年带着为了脱离帮派承受的一身鞭伤,狡黠却专注的看着他:“老师,跟我走。”
他为得到黑道第二集团遍布全球的势力加入旗帜,却因缘际会成为了旗帜少主的剑术老师,他的教导从敷衍到认真,少年纯炽的情感像一场引他沉沦的美梦。
“好,我跟你走”,舒漠阳手指慢慢抚过少年干涸破裂的嘴唇上,“落辰,以后都不要再受伤。”
他们脱离旗帜,漫无目的随意搭乘各种交通工具,城市或乡村,肆意游荡,少年经常背着他偷偷喝酒,被他抓包了就跳到他身上灿然笑着亲吻他。
“老师,我们开个侦探社吧”,随手抓起商店里的黑框眼镜戴上,少年平光镜后的眼睛,温和专注看着他,“看我像电影里那种最后揭露真相的人吗?”
他手理过少年额头前的头发:“你更像能隐藏到最后的凶手。”
“那老师”,少年笑着握住他的手,“你来抓我吧。”
他们在一处定居,有一间下午才被阳光照射的房子,家具简单,床铺很大,少年抱住他迟疑而小心的抚摸,他颇为无奈的笑着打开身体。
是你,不是别人,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允落辰。
舒漠阳站在一旁阴影里,漠然看着一切发生,这个他选择了允落辰的梦境,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梦境。
“所以,后悔吗?”成年的允落辰出现在他身边,一如既往的温和。
他摇头,不。
允落辰毫不意外的笑道:“真的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也不觉得老师你,会把这个机会用在我这里。”
如果真能时光倒流,重新选择,他会不会放弃复仇,而不是把有幸生还的亲弟弟当赌注输掉?重新选择,他会不会在那一队杂兵,要拿他泄欲时乖乖躺下张开腿,而不是反抗杀人,引得匪兵屠杀整村亲友?
没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一切,不过是暂且逃避的虚无幻境。
第八章 隔空对话
作为资深顶级杀手,黎忘对血腥几乎是免疫的,但即使这样,当他看见易木石红着眼俯身狠狠咬在舒漠阳后颈时,也震惊的一时动弹不得。
他开枪只需要零点四秒,但他反应过来易木石压制着舒漠阳是在做什么,足足花了三秒钟。
“你发什么疯?”黎忘已经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只能先上前抓住易木石胳膊拽他起身。
易木石甩开钳制,也从舒漠阳身体里抽出自己,低头整理了裤子,冷笑道:“他勾引我的。”
“你这是要弄死他。”黎忘脱了外衣往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罩,却见他腹下大片血迹,纱布全浸透了,不由倒抽口冷气,语气变得极为认真,“石头,你是个医生。”
这话让暴戾之气慢慢褪掉,易木石眼睑微动显出几分犹豫,随即伸手跟黎忘一起架起男人破损如同被抽去脊骨的身体,低声道:“去手术室。”
再次被放置回手术台上,易木石套上医用手套,剪开夹除跟血肉粘在一起的纱布,开裂大半,惨不忍睹的伤处让他手指微颤,伸握了几下手掌才专业细致的清洗伤口重新缝合。
完成后易木石长长舒了口气,目光不自觉盯着舒漠阳那张三庭五眼比例完美,可以拿去整形医院当招牌模版的面孔。
昏迷仰卧的男人极轻微呻吟一声,腿叠起想转身,易木石不假思索压了他肩膀不让他动弹,却见他腿蹬得更用力。
“你老实点——”易木石突然收了声音,脸慢慢涨红。
之前留在舒漠阳体内的白色液体流在手术台面上。易木石清了清喉咙,慢慢确保不压到腹部伤处帮舒漠阳侧了身。那处不止是红肿,还有肉眼可见的撕裂伤,凄惨,跟舒漠阳带着挑衅的毫不在意,格格不入。
清洗上药之后,易木石狠狠扯下手套丢进垃圾桶,出门撞见守在外面的黎忘和蓝飒,冷冷道:“钱我不要,老子他妈不干了。”
黎忘脸上表情耐人寻味,蓝飒则是满脸写着小石头你当真深藏不露的感慨,递了个手机给他:“有人找你。”
易木石静默片刻,接过来放在耳边,不等对方说话就径自开口:“正主你好,我是你替身。”
“抱歉”,电话那头的声音磁性温和,听进耳朵里莫名的平缓人心,“我之前不知道他对你做的事。”
“你现在知道了?”易木石声音低下去眯眼看着黎忘。
对方隔着不知远近的距离,却似乎能洞察他在想什么,淡淡说道:“并不是你的伙伴出卖你,深谷的情报网,要查任何事都很容易。”
“允落辰”,易木石叫出这个名字时,心里五味杂陈难以形容,“你直说想拿我怎么样?”
“你误会了”,声音略带笑意,真实坦然,“作为雇主,我每次都会在委托顺利结束后表示感谢。”
易木石手指无意识敲击着电话,顿了片刻沉声道:“你不打算管——他可差点就给我干死了。”
“那是他的选择,他总知道自己要什么”,允落辰语气却仍轻松,染了层怀念似的戏谑,然后话锋一转突然说道,“倒是你,易木石,祝你好运。”
“哎——”电话被挂断,易木石简直不能更莫名其妙,咬牙切齿道,“能不能有个正常点的人类?”
祝你好运?什么意思?
倒也没错,易木石恨恨想到,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搅进这趟浑水里。
“石头,深谷可没有中途退单一说,怎么着不能让人死在这里,尤其是,被你这个那个之后——”,蓝飒一脸虽然八卦但必须敬业,强行正经了表情,转向黎忘问道,“本来现在该转移了,这下怎么办?”
黎忘满是无辜耸肩:“问我干什么?问咱们这位能把人这个那个的医师啊。”
“你俩够了”,易木石冷硬着脸,“人死不了,只是暂时不能动,等他醒过来,该送哪送哪去。”说完大步流星走出几步,顿住两秒,又僵身折返回来,气闷憋屈却无奈的走进手术室。
病床上的人正挂着血袋输血,虽然血型一致,但有概率出现排异反应。易木石拖过张椅子坐下,连续十几个小时过份刺激的人生经历之后,疲惫感如一管镇定剂扎下来,靠进椅背,慢慢闭合了眼睛。
医疗设备嗡鸣声吵醒易木石,睁眼看见舒漠阳正拔掉身上输液的管子,站起来时身形不稳左手撑住床边,问道:“过去多长时间了?”
“什么多长时间?”易木石皱眉反问。
舒漠阳淡笑片刻,唇边冷冷嘲讽:“没在限定时间内把烫手山芋丢出去,麻烦就该找上门了。”
话音未落,爆炸声振聋发聩,空气震荡,玻璃器皿应声破碎,手术器具洒落满地。易木石反射性捂住嗡鸣耳朵,手腕被扼住将他整个人猛拉起来,下一刻吊顶石板将他坐的椅子砸得四分五裂。
灰尘四起,眼前景象变换迅速,易木石被强硬拖拽出手术室,耳鸣声还没完全消失,黎忘喊他的话音不甚清晰:
“石头!D点撤,路线524,别担心,只管走!”
中间穿插了一句蓝飒叫骂喊话:“这帮孙子上门贼他妈快,石头,带人,咱金字招牌不能砸。”
易木石迅速沉静,甩脱手腕钳制,低声说了句:“跟上我。”
穿过厨房,顺通道跑中间分出几次岔路选择,转过两个弯出现上行楼梯,易木石绕过去,到楼梯背后推开隐藏暗门,一段狭长陡峭阶梯过后,直接通到地处负一层的小停车场十几辆车停得紧凑。
“上车。”易木石绕到驾驶那边正要开门,突然枪口就顶上他后脑。
“旗主——”身后那略显得意的声音嘎然而止,液体飞溅进易木石脖颈,顺延直流过脊骨。
易木石几分呆愣转身,脖侧动脉被划开的鲜血像被捏爆的水球,持续喷射在他脸侧,眼睑被刺激条件反射的眨动,让景象时不时模糊不清。
素不相识的陌生男人满眼不可置信的惊恐,嘴里嗬声像拉不动的老风扇,舒漠阳左手握的手术刀不止切开他的动脉,紧接又贯穿了他左胸心脏,没有半分生还可能,没有丝毫挣扎余地,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没动静。
舒漠阳碾着沾血手指,神色平淡抹了把易木石脸颊:“还是我来开车吧。”
车开出一段小路,很快自截口并入一段川流不息的高速,易木石抽出车上纸巾掀下挡板镜子,慢慢擦拭半边脸上的血迹,低声道:“刚才你,救我?”
舒漠阳单手打着方向盘,淡淡道:“你运气好,那只是孟擎散在外围的杂兵,误打误撞碰上,想着抓我换赏金,开枪慢成那样,还蠢到枪口不对我。”
“那如果,他足够快,对准你开枪呢?”
舒漠阳斜过眼眸,透过镜子,与易木石对视,波澜不惊道:“技不如人,就无话可说了。”
车行了二十分钟,舒漠阳转方向下了高速,开进一处荒僻加油站里停下车:“你在这儿下车吧。”
易木石愣了片刻,转头冷声道:“车是我的。”
舒漠阳侧过身直面他:“如果你懂怎么报废车掩盖行踪,留给你也可以。孟擎这次破釜沉舟,手下人一定倾巢而出,你再跟我耗下去,下次运气就未必这么好了。”
易木石听到运气好三个字时,不置可否的撇嘴冷笑,打开车门,停顿片刻,又拉回来碰的一声关上,胳膊抱到胸前目光直视前方:“你救我两次,我治你的右手。”
“因为我顺手救你?”舒漠阳身体前倾离他更近,血腥气混合药物味道蔓延,“还是因为,之前那次,没玩够?”
玩味话语的轻佻气息打在易木石颈侧,他不由自主瑟了下肩膀,旋即无比懊恼这种退缩和躲闪,转脸想出言反击时,舒漠阳已坐正身子又启动了车,周身冷淡,不屑一顾,无动于衷。
那张脸即使苍白毫无血色,也精致立体,侧面线条浑然天成的完美,但在易木石看来,这个男人最吸引人至深至极的,是他神色里那一束沉稳笃定的光,如同孤岛灯塔那般,并不光亮刺目,任由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从不迷失,亦不动摇。
易木石眼神逐渐放空,沉寂,不动声色,不疾不徐思索,要怎么做,才能撕碎一道光。
第九章 城门池鱼
乡镇药店,生意冷清,难得有客人上门,戴着棒球帽的年轻男人开口问老板:
“你这里,针灸针有多少?”
老板热情问道:“有26号跟30号,还有你要帽式的还是助推式的?”
“都可以,存货一共有多少?”
老板愣了愣:“柜台里这六盒,后面仓库,还有两箱。”
“我全要。”
易木石将箱子搬进车后座,舒漠阳正边喝瓶装水边漫不经心看着,随口说道:“需要这么多?”
易木石冷笑:“给你造个针山地狱,让你慢慢爬。”
“佛教的十八层里没有这个”,水润泽了舒漠阳浅薄苍白的嘴唇,“你大概跟刀山地狱搞混了,还有适合处置我的,应该是血池。”
“你这种人会怕死后报应?”易木石讥诮道,“还是说,你觉得自己能遇神杀神?”
舒漠阳轻摇下头,浅淡玩味:“没真打过,估不出胜负。”
车又颠簸一路,凌晨四五点天将亮不亮,停在三条国道岔口下的一处汽车旅馆,前台是个低头打着哈欠玩游戏机的年轻人,收了钱就懒散挥手:
“空房钥匙都挂在那个板上,自己挑吧。”
舒漠阳路过板前抬起手,轻巧无声,从板下内侧的缝隙里摸出隐藏的钥匙,径自往阴暗的弯角通道走去。
易木石跟上去,踩在地上年久失修的木板吱嘎作响不停,这旅馆外观看着不大,通道却比预想中更曲折狭长。进门前易木石扫了两眼,房间对着楼梯,旁边是只能从里向外推的消防门。
反手锁门,房间不大,窗帘厚重几乎不透光,一张铁架床,旁边破旧木桌椅子磨损得斑驳。
舒漠阳脱掉外套,里面仍是之前薄纸质地的手术服,腹部跟右手腕的绷带都透出暗红血色。
“你干什么?”易木石上前挡住往浴室里走的男人。
“冲一下”,舒漠阳歪了歪头有点不解他的阻拦,“身上又脏又粘。”
易木石气结:“其他细小的不算,你两处手术缝合伤能沾水吗?这点常识都没有?”
舒漠阳越过他身侧去推门:“没事。”
“你说没事就没事?”易木石扼住他上臂,“不是说作为交换任我处置吗?那就给我听话点。”
舒漠阳顺他力道转身,迈前一步贴合上去,易木石身后是墙,避无可避被抵靠得密不透风。
“你折磨我的手段,就是不让我洗澡?”舒漠阳俯在他耳边说话,如同这房间里晦暗光线与漂浮灰尘的暧昧纠葛,“可真让我感动。”
“滚!”易木石皱眉,嫌恶至极,一把推在男人肩上,皮笑肉不笑说道,“我是让你别白费力气,洗了也没用,一会儿保证你还是满身冒汗,你不是要治右手?据说能比得上满清十大酷刑的疼,你扛不扛得住?”
舒漠阳看着他,语气平淡:“不知道,试试看吧。”
“现代医学上说,你右手肌腱被完全横向切断,已经给你做过缝合”,易木石徒手撕开一箱针灸针,有条不紊逐一拆包,堆放在桌上,“你要想完全恢复,就要强行刺激经脉,我话先说前头,这个只有一蹴而就,半途而废就没有第二次机会,治疗期间任何时候你右手绝对不能用力,端水,拿筷子,打飞机,都不行。”
细长银针在易木石手中下的飞快,没入肌肉里深浅不一,舒漠阳保持身体静止,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慢慢攥紧成拳。
等到易木石揉着疲劳的右手腕,长吐出口气时,舒漠阳从左手臂到肩膀,后背到腰下,一百四十二根针寒光点点,密密麻麻排布,肉眼几不可见的微颤。
“怎么样?”易木石问的幸灾乐祸,“这是第一次,最轻松,后面剩下七次,每次痛感加倍,够你爽的。”
舒漠阳低垂着脸,眼睛闭合,避免额头下淌的汗水浸入。
易木石从他背后绕到前面,登子上坐下与他面对面,这男人眉骨和鼻梁矗挺,棱角有几分古典韵味,深邃得吸人视线。
手肘撑到桌上,易木石没意识到自己身体前倾凑近些许观察得更细致。
“在研究什么?”
舒漠阳的毫无预兆出声,让他转开脸清了下喉咙:“我也是第一次用这套针术,看看你……身体各处是如何反应的。”
“反应?”舒漠阳戏谑道,“那你最好用手摸一下。”
易木石冷哼一声:“总这么不知死活挑衅我,你图什么?因为太无聊了?”
舒漠阳没睁眼,轻轻点了下头。
易木石眉头皱得更紧:“还是因为我长的像你那个允落辰?”
舒漠阳又点了点头,幅度超过之前,嘴角微勾透出几分凉薄笑意。
舌头在牙龈上顶了两下,易木石抬脚踩进对面男人大腿根处:“我改主意了,一个小时后撤针,我给你用塑料膜裹住伤处,我让你洗澡,既然喜欢用身体付医疗费,我不收,可对不起你这张脸。”
铁架床吱嘎作响,带出股铁锈混着床垫的霉味,平躺的男人举左手穿过铁栏撑在头顶墙壁上,稳住被顶动上耸的身体,他腿张开着,抬腰配合操进后穴的器物,不时吸附绞动着收紧。
易木石手握在他腿弯处将他一条腿曲起来压到身上,撞击捅到更深,舒漠阳眼睛直看着他,似乎是抑制不住,极低的呻吟。
易木石清楚感受到这种刻意的取悦,充斥漫不经心,舒漠阳几乎没把十分之一的心神放在下体交合上,翻转动作间,不动声色,又警惕谨慎看顾着始终松弛的右手。
人生中很多事像赶鸭子上架,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潦草懊恼,易木石越到下腹阵阵紧热,越到全力压榨冲刺,越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爆发前竭力控制着抽出来,溅射白浊打在舒漠阳大腿内侧,他瞥了一眼,抽腿越过易木石身前,翻过去侧躺:
“还能睡四个钟头。”
“四个?”
“这地方,六小时内,就算找来,也是四处撒网搜地的杂兵,能处理掉……”低喃声逐渐含糊,最终沉寂。
易木石发泄过欲望过的身体逐渐在汗湿中冷静下来,看了眼侧躺的男人,呼吸短促,面颊透红,与其说沉睡,不如说体能透支的昏厥更合适。
手掌横在额头上快把两边太阳穴掐爆了,最后还是咬咬牙,捻了几根桌上剩下的银针,取了几处安神退热的穴位扎下去。
随后困倦也如海潮席卷而来,易木石倒在床另一侧,与舒漠阳背对,昏昏沉沉睡过去。
似乎只睡了一小会儿,易木石突然感到喘不过气,眼皮沉重,更重的是压在他口鼻上的手掌。
“安静呆着别动,有人来了。”舒漠阳的声音从耳边灌进脑子里。
等他费力睁开眼,视野从模糊到清晰,舒漠阳已下床穿上裤子,贴墙无声无息的开门,像道影子坠入黑暗中。
易木石屏息凝神,墙壁上传来混乱的刮蹭,像是指甲竭力抠抓,声音不大却乱人心绪,接着是重物倒地闷响,楼道厚重铁门被推开片刻,又碰的一声关上。
舒漠阳推开房门走进来,拾起地上外套,边穿一边对他说:“换个地方继续睡吧。”
易木石开始了颠沛流离,辗转各个藏身之处的逃亡生涯,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匕首几乎割下他半边耳朵,舒漠阳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迅捷狠辣,帮他复习了七八遍医学院教授的人体要害知识点。
舒漠阳就像在烹油烈火,刀枪围攻下,巍然不动的高大城门,直面刀枪剑戟,沉寂冷淡甚至能透露出嘲弄,他易木石却不过是清浅池水中一尾黑色鲤鱼,不值一提,遭受殃及,无处安生。
“喂,你还撑不撑得住?”
施针到第七次,那疼痛大约已经是铺天盖地,舒漠阳已经很难保持清醒到最后,中途会失去意识,左手在墙上砸得拳峰血肉模糊,嗓子里发出的气声像是陷阱中被刺得千穿百孔的野兽。
但整条右手臂,始终是松弛和安稳,不疾不徐的耐心等待。
“舒漠阳”,易木石叫了半天见他没反应,犹豫片刻,“要是受不住,我给你用镇痛剂,就算受一点影响,总比前功尽弃好。”
“镇痛剂,不用”,舒漠阳缓慢说话时,抬眼看向他,那抹轻巧的玩味在虚弱和痛苦中显得刺目扎眼,“不如,你对我,笑一个。”
易木石深切感到,老天对他的恶意,就如同把他置身在瀑布正下方,当头冷水强劲冲刷,延绵持续永无断绝。
(10)转瞬得失
“你不是旗帜老大吗?”易木石问道,“你手下人呢?”
越发频繁和迅猛的追杀,灰头土脸,疲于奔命。
“派出去做事了。”舒漠阳回答得坦然。
“叫不回来?你这都穷途末路了。”
从最早的小旅馆就有部卫星电话,舒漠阳不离身也不回避,编码发送的信息他本也看不懂。
舒漠阳淡然说了句:“不到时候。”
车停在一家破旧不堪的便利店门前,易木石反射性的胃酸上涌,最近吃的全是面包饼干之类充饥干粮。
“喂”,他拉住正要下车的舒漠阳,指了指临街简陋的早点铺子,“给我买热食。”
藏身处散布在城镇周边,都是不起眼小旅馆的地面一层,房间门前至少三条不同出路。床头旁边的地上,无数埋在地板缝隙里的棉线延伸过来的终点汇集于此,舒漠阳手指几乎总是搭在上面,就像蜘蛛张开看不见的丝网,踏入的猎物无知无觉,无所遁形。
新旅馆,新房间,套路防备换汤不换药,但多了一碗热粥两个烧饼。
易木石进屋就坐到桌上狼吞虎咽,忙里偷闲头也不抬问了句:“你这个地儿确定安全?还能撑够六个钟头吗?”
舒漠阳轻挑下眉:“怎么了?”
“最后一次,想要成功率最高,就现在不能再拖”,易木石仰头咕咚咕咚让碗见了底,手背抹了下嘴边油渍,起身走过去,执起舒漠阳右腕拉到自己眼下,面无表情垂眸审视,“握拳,慢一点,不要太用力。”
舒漠阳依言照做,目光从自己手上,轻飘移到那张刻意板正冷硬的面孔上。
医生低头专注在伤患处:“试着伸一下手指,别他妈单选中指!你的指尖,现在有没有触感?”
舒漠阳抬手,指尖轻巧上挑掠过易木石下颚,嘴角几不可见勾了少许,回道:“有。”
被逗猫般调戏的男人咬咬牙,几乎已经习惯陷在这种暴躁显矫情,不暴躁万分憋屈的进退维谷,说话声音更冷:“这次治疗结束,静养六个小时,不止右手,全身都不要发力,否则扯断了修复期异常脆弱的经脉,前功尽弃,没有任何挽回余地。”
“稍等”,舒漠阳掏出卫星电话,按了串数字发出去,抬手脱去上衣坐下,“开始吧。”
易木石下完第三百零六根针,高强度专注后瞬间松懈的疲惫不止胳膊抬不起来,整个人都站不稳,干脆就席地坐倒,支着膝盖慢慢喘息平抚。
他抬头看舒漠阳,人安静坐着,每寸肌肉都在轻微颤抖,如同地震时不断砂石滚落,摇摇欲坠随时分崩离析的山体。
曾问过师父,这痛究竟到什么程度,师父回答他时,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带一种敬畏的恐惧。
他说就像针刺穿不能闭上的眼睛,就像反向扭转身上的全部关节,就像心爱之人在面前被烈火焚烧。
是无法逃避,不知终点。
房间里,墙上挂了个劣质钟表,秒针却异常清脆,咔嚓咔嚓,刀削在骨肉上一般。
“舒漠阳。”他中途叫了两次这个名字,第二次,底气不足。
眼睛闭合的男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发梢都湿透,呼吸浅慢。
秒针走完最后五步路,易木石掐点动手撤针,到最后几根时心中的忐忑,不亚于第一次完成开腔手术后等待病人反应。
“易木石”,声音有种被撕扯过的伤倦,却仍沉稳恒定,舒漠阳不知何时已睁开眼,定定看他,“你的针山地狱,我过来了。”
身为医者,此时只能点点头,木然但由衷说了句:“你很厉害。”
抬起手,指甲修得平整的五指,依次缓慢轻动,舒漠阳略歪头端详着右手,神色中有种纯净的温柔,是硝烟战火后,断壁残垣下看见一同幸存的战友。
钟表秒针声越来越响,在易木石神经上不断敲击,疲惫却烦躁难以入睡,翻来覆去两个多钟头,让他在舒漠阳突然起身第一时间便觉察,跟着猛坐起来叮嘱道:
“记住现在绝对不能用力。”
舒漠阳扫了他一眼,似有少许诧异,但很快就轻点下头,示意他跟在身后。
走出房间,走廊上空荡,易木石却能听到远处谨慎压制着声响的诸多步伐,夹杂轻微子弹上膛的金属撞击。
手指快速指了下左右两边出路,易木石在询问,走哪边?
舒漠阳摇下头,口型无声道:被围了,去楼顶。
推开正对的楼梯间厚重大门,旧式的楼梯井,土灰水泥的狭窄阶梯交错上行。这旅馆总共五层,一眼能望见顶楼出口。
刚上到二层,下面破门声,枪响回荡,子弹打在铁栏上火光四溅映得逼仄楼道里忽明忽暗。
易木石边本能用胳膊护在头上,边紧跟着舒漠阳继续快步上行。
推门而出,楼顶平台正对着西边日落,直射而来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即将沉没的夕阳,偏能发出强劲到惨烈的光耀,就像留恋这世间,不甘心的奋力挣扎。
平台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再无其他,易木石左右寻找出路,舒漠阳已绕到广告牌前面,后背依靠着厚实木板,不再动弹。
易木石跟到他身边,焦急问道:““现在怎么办?”
这离门口不过十来米距离,任何人只要一走过来立刻就暴露无疑。
舒漠阳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别乱动。”
话音未落,持枪杀手已经鱼贯而入,六个人应是有过部署的相互配合,每一步极为谨慎细致。
易木石屏息凝神的时间被拉得漫长,走在最前的杀手离他半步距离时,猛然窜出去夺那人手中的枪。
如同对命运中那些恶意,他从不想坐以待毙,可也如同过往,抗争结果,更像被百般戏弄后的笑话。
破风声在身后响起,本该被击穿头颅的杀手被他推到天台边缘,那杀手果断一拳打进他下腹,枪口直接抵住额头。
可就这几秒钟时间,轻微噗响幽灵随行,其余五个杀手,间隔时间短到来不及做出反应,脑袋炸开血花,白浆飞溅。
“等一下!”转眼便只剩自己的杀手扭过易木石身体挡在前面,手臂勒紧人质脖颈下,慌乱喊道,“舒旗主,手下留情,不然这个——”
话语伴随闷爆声响,戛然而止,
子弹对头颅的贯穿伤,并非百分之百立刻致命,让人瞬间失去全部行动能力。相反,强刺激下的肌肉反射,会本能更用力抓住触手可及的一切。
这是易木石被身后水蛭般吸附他的男人拖拽后仰,翻倒过天台边缘时,脑中自动调度的医疗知识。
而另一件,广为流传,医学始终探讨却无法解释的事,人死前的走马灯效应,如同将时间定格,或极其缓速的流动,据说甚至足够追溯一生的回忆。
易木石眼前慢慢滑过被晚霞染透的红色天空,然后这个世界便整个颠倒,记忆碎片散落四周,他第一把玩具手枪,六岁过生日吹不灭的蜡烛,被汗水浸得字迹模糊的欠条,几经辗转申请到的助学贷款,医院里总是打哈欠的面试官。
没什么重要的事,也没什么重要的人。人生于他,像海边堆沙子,不管砌出多少形状,一波海浪就打得平整,海水褪去不留痕迹。
打断易木石万元归宗,刹那长久的,是脚踝处传来简直要折断骨头的剧痛。坠落之势被阻截,身体颠了一下,死透的杀手尸体终于绵软脱力,几十米摔下去血肉横飞。
易木石在冷风里倒吊着微微晃动,半晌才回过神收紧腹肌下颌,奋力自下向上看过去。
腹部卡在边栏探身出来,两手扼住他小腿和脚踝的男人,面无表情,手臂上肌肉紧绷,青筋暴起。
易木石伸手抠进墙缝,找到着力点撑住,缓慢将身体向上推动,倒退着攀上边栏,直到重心回到天台里面,脚落地瞬间,劫后余生的冲击震过心脏。
舒漠阳已转回身坐在地上,神色疲惫,眼中平静无波,右手垂在身侧,血红从腕上纱布下涌出,很快便在地上积成一滩。
之前挑断手筋的砍伤,缝针后肌理尚未完全愈合,被猛烈冲击的力量生生撕扯开裂。
易木石愣了片刻,猛蹲下身顾不上止血,先去掐他手腕附近内关,神门几处大穴,又握住僵硬弯曲,毫无知觉的手指。
“你知不知道”,易木石呼吸收紧,嗓子干哑,“你右手,彻底废了,再没得治。”
“知道”,舒漠阳无动于衷看着他,“你之前说过。”
楼道里仍不时枪响,偶尔惨烈凄叫,半晌归于平静,天台门口处出现个满身满脸都浸染鲜红的男人,身高不足一米六的矮小,皮肤白皙,走路摇晃不止,像是兴高采烈的蹦蹦跳跳。
他走到舒漠阳身前,弯腰歪头看着,一张娃娃脸显得天真,声音清脆:“主子,我们最快速度赶过来,你怎么会连这么一群杂碎都收拾不了呀?”
(11)封存旧档
舒漠阳没理会调侃,一贯冷淡的神色里透出几分松懈:“其他人呢?”
矮个男人撇嘴道:“都还在依您计划行事,就灰蛇手脚快,硬跟着我一起来了。”
一声巨大砰响,易木石防备性跳起转过身,踹开铁门走进来的男人一身灰色衣裤,瘦高如竹竿,越过两人直走到舒漠阳身前。
从侧面近距离看,他面容枯槁,颧骨高耸,深陷的眼窝里瞳孔也是灰色,嘴唇干燥青紫,说话声音低哑如刮磨砂纸:“你刚拼命救的这个,什么人?”
舒漠阳没答话,双手撑地站起身。
易木石不假思索就上前阻止:“手不要——”
却被周身布着冷灰的男人抬手扼住喉咙,男人斜眼扫他一眼,极其厌恶又转看着舒漠阳:“又是个赝品?迟钝成这样?你地摊儿上捡来的玩意儿?”
“放手。”
舒漠阳话音未落,旁边矮个男人便跳过来扯开会灰衣男子手臂,脆生生嚷道:“叫你放手,快点快点,别以为主子现在这样就宰不了你,天冷喝蛇羹大补。”
“他是个好医生”,舒漠阳迈步前行,似不经意随口道,“别得罪他,说不定有天你也需要他救命。”
两人亦步亦趋跟上,低哑闷声道:“那他收费贵吗?”
清脆声戏笑:“你贱命值多少?”
三人走的并不快,夕阳湮灭如灰烬,散在地上影子拉得浅长清冷,在易木石看来,如同另一个世界在他面前划下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舒漠阳——”
说不清为什么,易木石莫名坚定,跟舒漠阳机缘巧合下才牵扯上的丝线,不能就这样被斩断。
气郁难平,他尚不甘心。
舒漠阳转身,目光投在他脸上,坦然直白里隐透戏谑:“见好就收,继续玩火,可未必还能全身而退。”
易木石冷笑:“你跟我的帐,还没完。”
舒漠阳眼底沉寂,随意侧了下头:“那就来吧。”
灰眼男人冷冷瞪眼不出声,拇指冲他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倒是矮个男人躬身跳过来,跟他并肩而行,娃娃脸笑得眼眉弯弯:“别理他,灰蛇是个玻璃心幼稚鬼,我叫青鼠,可不像那个傻子,不会因为名字就从头到脚穿绿色。”
。。。。。。。。。。。。。
车行一夜,路途颠簸中易木石半睡半醒。
下车日出拂晓,旗帜总部,占地巨大的私人宅邸笼在晦暗光泽下,易木石之前拦腰救起舒漠阳的地方,此时空旷寂寥,关车门的声响回荡半晌。
铁栏向两边打开,易木石跟随前面三人走进去,才发现无声无息下活动着几十个身穿白色防护服脸戴面具的人,低头娴熟将尸体裹进塑料封里。
穿过庭院,脚下踩过的青砖面上,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的,赤黑血渍。
宅内堂中央,孟擎双手被捆缚身后跪坐在地,半边脸满是血污,瞥见舒漠阳走过来微微挺直背脊和脖颈,仰头温文笑道:
“旗主,属下恭迎。”
舒漠阳在他面前蹲下身,与他直面相对,抬手用袖口擦去他眼角血痕,又慢慢整理被拉扯得歪斜的衣领:“卧薪尝胆,孤注一掷,你做的事,对得起允天机了。”
孟擎眯眼后仰,喉咙里沉笑:“舒漠阳,你当真敢赌,把心腹全派出去,一个不留引我出手,假如他们稍有耽搁,你要怎么办?”
舒漠阳回答:“那就死在你手上,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一向如此。”
说话时绕过衣领的左手指间寒光乍闪,轻薄刀刃切进孟擎后颈要害,顷刻毫无预兆的毙命,了无声息。
然后舒漠阳起身离开,如同离开一个胜负已分的终局棋盘,不再多看一眼。
“他已经败了。”见惯生死,却总不能无动于衷的医生皱眉缓缓说了一句。
“医者仁心”,舒漠阳冲他微微笑道,“可是他要杀我,如果今天位置对调,我甚至得不到这么干净利落的死法。”
易木石顿了顿,继续道:“我很想知道,你杀人时,心里会想什么。”
“大多时候,什么也不想”,舒漠阳眼里笑意更甚,“只偶尔猜测,有一天杀我的,会是谁。”
。。。。。。。。。。。。。。。
帝空的二十一层楼高,在如今繁华都市后起的数栋建筑里,已不像当年那样鹤立鸡群,独树一帜。
顶层半圆弧形玻璃窗外,夜幕铺天盖地的黑,星辰微烁如孩童不解世事的惺忪睡眼。
屋内奢华装潢已显陈旧,新换的床榻却是宽大松软,被褥温裹着趴卧的男人,银色头发下肤色苍白的脖颈和后肩。
第一颗雨滴打在玻璃上的细小声响,便让他肌肉一紧,压在枕下的手握住枪,旋即又松懈了这种本能的警惕。
懒洋洋坐起身,掌根揉得头发更乱,男人半眯着蓝色眼眸,只穿着贴身内裤起身,晃晃悠悠出了卧室。
垮着肩膀坐到餐桌前,手托腮发出一声长叹,引得正背对他在灶台前端碗出锅的男人转回身看过来。
那张向来冷硬的脸上隐隐幸灾乐祸的笑,伸手去摸了把他的脸颊:“肿得像塞着果子的松鼠。”
暖言一脸生无可恋,言语含糊不清:“这颗破智齿,最里面,横长带勾的,拔都拔不掉。”
钟离天将热腾腾的蒸鸡蛋放在他面前,暖言更痛苦的低吟:“我能不能一枪崩了这颗牙?”
“陪你吃。”坐在对面,钟离天用汤匙舀开嫩黄的色泽。
“什么味道都没有”,暖言叹息,“老年人的食物。”
钟离天眼睑低垂,笑意浅淡,他的身材体能仍健硕,面孔也远比大多同龄人显得年轻,只是头发尤其两鬓,泛出几层浅淡霜白。
他已经不再想尽办法恢复暖言的发色,反而时常看镜中自己变化,深切的满意知足。
血雨腥风中的共白首,如梦似幻那般幸运。
不知道——钟离天静静思索,这偷来的时光,会在哪一刻戛然而止?
电话响起,暖言正咬着勺子,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低头吸溜吸溜吃食。
“查清楚了吗?”钟离天声音一如既往充斥杀伐冷意。
属下小心翼翼汇报:“袭击地下钱庄的人,带走的是过去五年红白间全部资料。”
“确定没有其他?”
“再三盘查,确定没有。”
有一天杀我的,会是谁。
钟离天背脊正中,一处早已愈合,毫不起眼的圆裂伤疤,当年远程狙击步射入的子弹,再偏半厘米,就能收割他的性命。
而让他心惊的,是那个十八岁的刺杀者,明明目标是他,却能将枪口先对准暖言,引他上勾的判断计划。
医院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与这个与成功失之毫厘,被围捕抓住的杀手单独见面。
“为什么?”钟离天问他,“要装作对我一个手下开枪?”
被铁锁捆缚得丝毫动弹不得的人,扬起年轻的面孔,单纯的理所当然:“那不是很明显?你关注他的神情,说明你愿意为他去死。”
那个年轻男人,不管是因为直觉敏锐,还是观察入微,预判猎物行为之精准,是他前所未见,浑然天成的,完美杀戮者。
。。。。。。。。。。。。。。
易木石在旗帜总部像个隐形人,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当他不存在,他想做什么,随他喜欢”,舒漠阳吩咐得很是随意,“但出现威胁到他性命的状况,就不惜代价护住他。”
旗帜总部下属便听命行事,对他视而不见,只在他跟进舒漠阳卧室时,抬臂阻拦,谨慎又请示了一遍。
没有答复,遵从既定命令,第一次放行他人。
即使最训练有素的下属,也难掩神情怪异。
舒漠阳卧室没有其他装饰陈设,黑木冷硬的矮塌,旁边案几一套齐全的茶具。
“你有没有——”舒漠阳煮上水,抬眼问他,“偏爱喝的茶?”
不论种类,茶总能清心,静气,凝神。
都是易木石需要的。
所以他席地坐到案前,也没过多讲究,递到眼前的杯盏就仰头喝下去,滚烫液体灼烧喉咙让他不由低声咳嗽。
舒漠阳笑容玩味:“别急,通常情况下,对方践行承诺,我不会赖账。”
易木石握拳放在嘴边止咳,皱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有东西送给你”,舒漠阳淡然看向他,“我答应过的,教你。”
问罪之师(12)红白间
【七侦探社】
“天凉了”,言欢额头点在玻璃窗,自高楼俯瞰,路上两排刚泛微黄的树木,“让咱们出去度个假吧。”
身后歪斜在沙发里的男人,很配合做了片刻认真思索状,点头道:“理由充分。”
“嘿”,言欢回头一呲牙,手里开扇一般展开七八张各式假期广告,“想去哪里?哎,我也知道你,只要行程舒适,床铺柔软,美酒佳肴,哪里都可以,对吧?”
言欢低头扒拉着传单,一张一张看过去:“你倒是不挑,就让我怎么选?”
允落辰笑了笑:“选最贵的。”
眯眼瞥过去半晌,言欢幽幽道:“有时候我真恨不得自己做你生意。”
“说起来“,言欢低头继续对比行程,漫不经心随口问,”倒是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你一定不去的?”
允落辰从茶几果盘里捞了个苹果,咬下去慢慢咀嚼,果肉汁液在味蕾里铺展开来,多年前几乎被遗忘的记忆浮沉闪影。
“少主,在地下钱庄,东西千万不要乱动。”
透过保镖重围中看着人来人往,十一岁少年,面容青稚,眼睛透亮,其中神色却怠懒,沉寂深冷:“刚才过去几个,看着年纪跟我差不多。”
保镖头子高度警戒同时,似笑非笑:“差太多了,少主,那都是货物,您是买家。”
少年优化过的配比方程式,需要一种稀有的催化剂,阳光下正常渠道无从购买。
“本来无需您亲自跑这趟”,保镖熟门熟路代劳着完成交易,“只不过旗主吩咐,让您早点见识这个黑道集市。”
真无聊,少年手插进裤袋。
“少主,前面就是红白间”,这保镖大约是有着要做旗帜两朝元老的雄心,继续热络怂恿,“马上就开生死局,要不进去看一场玩几手?有个连赢了七场的,现在是下注大热门,都有斯巴达克斯的称号了。”
寥寥数语,少年已不需多问,便推测出红白间是个如同古罗马奴隶决斗场的地方,从古至今,就有人爱看这血肉横飞,厮杀搏命,肆意践踏的戏码。
“红,白,都是我不喜欢的颜色”,少年冷淡里带出一丝讥诮,“斯巴达克斯?这名号,从历史说,对这地方可不怎么吉利。”
少年没任何犹豫转身离开。
“这地方不见识一下真的可惜,哎,少主,慢点别走那么快。”
旁边小门店恰巧换了张黑胶碟片,空灵悠远的歌剧唱声蓦然响起,少年停住步伐,眼中闪过一丝盎然光泽。
“老板”,买下唱片的少年思忖片刻微笑问道,“这个,有机会听到现场吗?”
“倒也不难”,老板数着钱回道,“我记得应该是百老汇驻场吧。”
“谢谢”,少年勾起嘴角,转回身眼睛盯着碟片,头也不抬对保镖说道,“回去报旗主,我自学有限度,想继续精进,就需要去高等学府了,美国的最合适——”
红白间的兽笼阴仄如牢狱,幸存的胜者,仍是囚禁的玩物。墙上有道一指宽长的缝隙,正能看到外面。
十八岁年纪,正介于少年与成年间,身材修长肌肉紧实,新旧伤痕斑驳交叠。
“喂,这次对手来头也不小,你还能活下来么?”
“不知道。”
“看什么呢?是那边,那边,那个小孩?那么多保镖围着?谁啊?”
“允落辰。”声音平直,听不出任何情绪和意图。
“你跟他认识?”
“以后,会认识。”
身边的人笑声疯癫绝望:“你也别太狂了,以为赢几场,就能活着走出去?别太天真了。”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但有时连初相识,都是错开的时间和空间。
“想什么呢?”言欢身体紧挨着他砸进沙发,眉毛挑高,“居然没吩咐我给你削皮切块,不太正常啊。”
“小狸猫,问你个哲学问题”,允落辰展开胳膊搭进他肩膀,“真相的碎片,是真实还是谎言?”
言欢斜睨了一眼,抓起电视遥控器打开:“什么碎不碎片,老子最讨厌玩拼图。”
允落辰了然笑道:“也是,你爱看开头就知道结尾的偶像剧。”
“对,我就是爱看”,言欢承认得毫无愧色,“花辞树这刚上的新剧真是大爆,从奶油小生转型得脱胎换骨,就算我是他粉丝,也想不到他一个瘦了吧唧小娃娃脸,能把一个地狱归来的复仇杀手演的叫人不寒而栗。”
在瘦了吧唧小娃娃脸时,允落辰转头凑近了审视言欢,笑道:“炉子笑锅黑。”
言欢怒目而视:“你说话能不能好听点?”
允落辰从善如流改口:“梨心笑雪白。”
好在片头曲过去,剧情紧凑,顺势轻松就安抚了狸猫炸裂的背毛。
“套路是真的老啊,复仇的男主,总要爱上仇家的女主”,言欢感慨道,“哎?为什么打斗场面都不连贯,这他妈谁搞的删减我问候他祖奶奶的三舅母!”
删减,有时是必要的。
就像曾经转述给言欢听的,舒漠阳对他讲述的过去。
那并不是谎言,只是拆解掉更多来龙去脉,比如舒漠阳的复仇,从未在送那几个杂兵去排雷尸骨无存那里终结,而是顺藤摸瓜层层拾阶而上。
为何战乱不止,佣兵频现?因为那片秩序混沌的土地,原始淳朴的人,被奴役,被强迫种植他们从未见过的怪异植物,那植物让人心智全失发疯发狂,却能换来同等重量的黄金。
追查的尽头,舒漠阳发现,将他出生村落拉入深渊的缘由,是一张轻飘飘纸张上的化学公式。
【旗帜总部】
砰声枪响,子弹穿透电视轻薄屏幕,嵌进墙壁里。
枪口冒丝白烟,举枪的灰蛇暗色眼瞳里忍无可忍:“什么垃圾烂剧?哪可能杀手像他这样,还能吃汉堡和可乐,成天围着个女人转?就算是天才,每天保证不退化的基础训练也要四个钟头吧?”
青鼠拍拍手:“打烂正好,已经半个小时,再看下去损伤了视力,不如直接戳瞎算了。”
被青鼠热情邀请来一起看电视的易木石,之前还奇怪角落里为什么叠放着四五台没拆封的液晶电视。
灰蛇沉痛叹气:“一天就难得这么点时间,都浪费了。”
青鼠歪头晃脑。吹了声口哨:“你这新上手的家伙倒是不错。”
灰蛇嘶哑低沉声音里难得有几分兴奋昂扬:“看外形就是普通伯莱塔92F,但其实从材质到枪膛准星都是武器名贾皮克里特制的,重量轻后坐小,火力二十米内能击穿三级防弹。”
青鼠立刻垂涎三尺伸过手去,被不客气一巴掌拍开,灰蛇一贯沙哑声音:“从现在起这就是我老婆,不管是谁,一个手指都别想沾上。”
门被推开,舒漠阳走路从无声息,闪身进来,面色冷淡,肌肉上泛一层细密汗水。
“左手用剑短时间跟不上”,他走到灰蛇面前站定,“给我把枪先用着。”
灰蛇立刻调转枪柄递过去,看着舒漠阳左手持着摆弄两下,才问道:“怎么样?”
“凑合。”舒漠阳转身离开,开门时看见墙角堆的电视,下巴微抬,“给我一台。”
电视安稳挂在舒漠阳卧室墙壁上,关闭时黑色反光的屏幕里映出易木石三分疑惑七分防备的冷硬侧脸。
舒漠阳说有东西送他。
他面上没给任何回应,只管低头继续料理舒漠阳伤处,不止二次重创的右手,还有之前下腹,也愈合不理想已有感染迹象。
“我答应过的,教你。”
遥控器按亮了电视,屏幕流光散落,镜头晃动让屋里光线忽明忽暗。
“我挑了些有意思的”,舒漠阳平躺在硬塌上,嘴角微勾声音玩味,“你先随意看,看够了再叫醒我。”
“你到底搞——”易木石皱眉,话语戛然而止,当屏幕终于稳定清晰。
年轻男人,赤裸被捆束在X型的木架上,四肢关节都被反向扭转脱臼,诡异得像被恶意破坏的玩偶。
“那些个软绵绵的有什么意思?”典着肚腩的中年男人走进镜头,脸上充斥猎奇的兴奋和炫耀,“今天用这个极品招待各位,这可是红白间从未有败绩的屠戮王者。”
(13)另辟蹊径
马戏团里被驯养的野兽,眼里总蒙着一层比死亡更冷重的晦暗,老虎跳过烧焦尾尖的火圈,狗熊穿着粉色花裙踮起碎步,大多在麻木机械中等待长眠,极少数的,守护着眼底凶光,苦待时机咬断驯兽员的脖子。
电视里画质不甚清晰,被献祭一般困缚的男性,五官深刻凌厉,赤裸躯体上肌肉线条清晰异常,如同寒天雪地里洒落的鲜血,冷艳刺目。
他被围在一群眼里充满猎奇和兴奋的男人中间,神色倦懒,对身上各处承受的玩弄凌虐,除了生理的应激之外,没有丝毫多余的反应。
他还很年轻,十六七岁的模样,青涩和鲜嫩,向来是最灵活的手,直攒住男人胯下欲望上下律动。
脱臼手臂垂在两侧,头脸抵在地上,被身后扼住腰身侵犯的大力张合带动着前后磨蹭,他平视着地上那些蹿挪腿脚带起的灰尘,慢慢半闭起眼睛。
易木石不知道自己具体看了多久,十分钟还是半小时?镜头里变本加厉的血腥和恶意,让这个能在停尸房吃宵夜的医生胸口闷抽,耳根后莫名的尖锐疼痛。
他过去摸了半天没找到电视开关,干脆一把拔掉电源线,转身到床前抓住舒漠阳左臂,将躺着的人拽起来:
“给我看这些干什么?”易木石生硬冷笑两声,“总不会觉得我还会心疼,同情你吧?”
舒漠阳侧过脸看着他:“就没给你些启发和想法吗?”
“你什么意思?”
“要伤到我,至少也要超过那种程度,否则,你的复仇,你纠缠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易木石讥诮道:“你这上赶着找操,生怕我下手不够狠的意义是什么?这么急着让我滚蛋,怎么?不拿我当替身用了,还是怕我这颗鱼目,混了你那颗宝贝珠子?”
舒漠阳勾了下嘴角:“随便你吧。”
“有空说这些有的没的”,易木石一脸不耐烦,“我订的椎板钳,缝合线那些怎么还没到?已经回你地盘了连套正规器械都准备不出来?”
“你对我——”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认真,“至少是身体,可真好,比我自己都好。”
易木石冷冷道:“我是个医生。”
医生。
舒漠阳神色浅淡,突兀翻出的记忆里,招待完那些仿佛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客人,意识不清中被扔进手术灯摇曳,混合各种药物味道的地方,那里的人手忙脚乱,又漫不经心,带着咒骂粗暴翻搅摆弄,最后往往是松一口气说,幸好还都是可修复的。
能恢复使用,就足够了。
凌晨四点,启明星正亮。
青鼠打着哈欠拉开越野吉普车门,看见已经坐在副驾驶的舒漠阳不由脖子一缩,精神抖擞笑道:“主人,怎么今天有兴致?”
正提着装备的灰蛇手不由握了握紧,本来死气沉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夹杂兴奋的紧张,跟汇报演出上台前的小学生十分相似,钻进后座道:“快走快走,看看老子今天怎么打出最高记录,把小耗子的钱都赢过来。”
舒漠阳右手搭在车窗下,苍白无力,眼望向窗外,深蓝夜幕下的地平线上,一道光洁的青白光亮。
砰!
枪响,林中鸟飞散漫天。
“一千米,命中。”舒漠阳放下手中望远镜。
趴在地上的青鼠也从瞄准镜前移开眼睛,眨动两下,手摸进裤子口袋掏出根棒棒糖。
“就敢不敢直接试老子的一千五?赌注翻倍。”灰蛇粗粝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开车放靶吧你,废话真他妈多。”青鼠骂道。
“先打一千二”,舒漠阳半蹲下,手落在他肩上,“节奏不能乱。”
青鼠咬开包装糖叼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主人,那个小易医生底细我查过了,没问题,但……挺有意思。”
“谁叫你查他的?”
“唉,这不是为了主人你么?”青鼠舌头舔糖哧溜作响,“这年头,扮猪吃老虎的,防不胜防。资料就在我手机上,你要不要看看,别让我白忙活。”
“没必要。”
“没必要么?”青鼠歪歪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想把他放在手边呢。”
舒漠阳又举起望远镜:“方位偏东35。”
青鼠俯下身,口中棒棒糖纹丝不动,手指勾住扳机。
“风向。”
头顶的提醒,让青鼠微调枪口,盯住靶子右边偏向一侧的树叶,缓慢呼吸着计算。
砰!
推膛而出的子弹带着火星,灼破气流,旋转着呼啸而去,中途受风力划出漫长,优美弧度的曲线,最终穿破靶心落进丘土里。
“主人”,对讲机刺啦作响里灰蛇哑声问,“你是不是帮他作弊了?”
青鼠抿住嘴,冲舒漠阳挑下眉,才扭开通话按钮得意洋洋道:“输不起怎么着?主人向来最公正无私。”
“那就一千五见分晓,能打中下一单钱全归你。”
“有意思么你?谁他妈像你天生远视残废,一千二已经到我极限了。”
“开车听不清,给你放靶去。”
一千五果然失手。
青鼠也不在意,咀嚼着棒棒糖残渣拆卸狙击枪,嘟囔道:“就说打不到啊。”
“能实战”,舒漠阳道,“就不要先入为主的预判。”
“主人”,青鼠问的随意,“等你赢过钟离天,下一个目标是谁?”
“总会有。”
“那身边最好还是备上个好大夫”,青鼠咧嘴笑起来见牙不见眼,“方便。”
舒漠阳微微皱眉:“他不适合。”
“为什么?人不已经在深谷挂牌了?都是赚钱给谁干活不一样?”
“他很普通,很幼稚”,舒漠阳语调平淡,停顿少许,“很干净。”
“所以就不适合?”青鼠又掏出一根糖,这次用手指细调慢理剥开包装,“还是说,不想……弄脏了?”
吉普车一路疾驰,蛇形过弯,扬尘急刹,灰蛇气急败坏身子探出车侧窗,对讲机砸向青鼠:“你他妈拉皮条呢?那个什么玩意,主人会看上他?”
青鼠侧身避过,走过去拉开副驾驶门等舒漠阳上车,嘻嘻哈哈道:“你总反应这么大干什么?我一早就怀疑你是不是暗恋主人?”
灰蛇啐了他一口,低声道:“少他妈玷污老子的忠诚。”
回程灰蛇开车,青鼠就往后座一躺,即使只打中一千二的靶,灰蛇也输掉上一单百分之三十的赌资,手机登录账户收钱,兴高采烈查询,最快能提到迈巴赫新车的门店。
坐在副驾驶的舒漠阳一言不发,只向后伸手到他面前。
青鼠立刻手机滑动几下递了过去,胳膊悠闲叠到脑后,心里吐槽着灰蛇,一点察言观色揣摩圣心的眼力价儿都没有,活该输钱。
他微眯着眼,看旭日东升刺目的光亮,就像他在地下钱庄被塞入箱子里贩卖时,箱顶打开的瞬间。
车开回旗帜总部,时间也就刚过八点一刻,晨曦光泽低斜插在地上,主宅正门前易木石手臂抱在身前,见车开进来,低头转了转身,漫无目的来回踱了几步。
“那个,是在等你吧?”,青鼠一脸看热闹的探头到前座,舒漠阳没理会,径自拉开车门。
“这什么牛皮糖,就敢这么贴上来——”灰蛇也要下车,被身后青鼠一击擒拿锁喉。
“主人,你说的,实战,不要预判。”青鼠费力钳制同时,还不忘再冲舒漠阳喊上一句。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车上打斗叫骂声,从外看车身剧烈摇晃不止。
易木石见舒漠阳走到他面前站定,低头目光锁在他右腕上:“器材总算送到了,你手上这伤,还得尽快处理。”
说完干脆手抓住舒漠阳臂肘,转身就走一边嘴里抱怨:“一大早人跑哪去了?有伤就要静养都不懂吗?”
舒漠阳任由他拖着,走进一间本是空置的房间,如今消毒水弥漫,旁边桌上医疗器械陈列整齐。
“坐下。”
易木石背对他戴上医疗手套,橡胶与皮肤的干涩摩擦声中转身,目光灼灼逼人,沉声说道:“舒漠阳,有件事我干脆跟你承认了吧,我现在——喜欢你。”
(14)支配权
被突如其来告白的男人,表情虽没变化,几不可见的上身后仰,肩膀收紧透露出戒备,惊诧犹疑一闪而过。
如铜墙铁壁上裂开缝隙,转瞬即逝,还是被易木石捕捉到。这是他与舒漠阳自相处起,对方第一次的,退却。
静默片刻,舒漠阳右手摊开,小臂平放到面前宽大的桌子上,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为什么?”
“这也没那么难理解”,易木石自嘲笑了下,“犯贱,慕强,斯德哥尔摩,或者我就是沉迷美色,稀罕你那张脸和身体。还有,你救过我的命,爆炸那时两次,楼顶上第三次。”
“我是问——”,舒漠阳眼睛上挑看着他,“为什么还着急治?我右手不是已经彻底废了么?”
“……”
一万头草泥马在头顶撒着蹄子奔腾而过。
磨着后槽牙,易木石桌对面坐下,拿起旁边工具剪开包扎的纱布,一边没好气说道:“废了是说手指灵活动作,手腕和小臂肌肉的反射发力,都不可能恢复如初,但后续治疗不跟上,气性坏疽或者破伤风就可能要截肢,甚至要了你的命。”
窗外阳光徐缓探过窗户,抚在低头专注手上动作的医生头发上。
“应该是四次”,诊治中的安静被打破,舒漠阳空闲的左手手指,不疾不徐轻点着桌面,“后面三次顺手而已,第一次,难道不是你要跳桥,我把你拎回去操了?”
正放下碘伏的医生,手一歪,瓶身倾倒,黄褐液体洒了一桌。
“见鬼!”易木石抓过旁边多余的纱布阻止四下流窜的消毒剂,指尖紧攥在绵软里发颤,咬牙回道:“那我是没礼尚往来,好好答谢你么?”
包扎完右手,易木石走过去:“起来,衣服脱掉,身上的也一起换。”
舒漠阳后腰靠在桌边,不紧不慢褪掉上衣:“如果那时没动你,你会跳下去?”
“谁知道,可能会吧”,易木石正俯身清理他腹部创面,有些烦躁的闷声回答,“你能不能闭上嘴让我专心做事?”
“那之前的死里逃生,四面楚歌下的坚持”,舒漠阳声线清冷,“就都变得没有意义。”
“我这种小鱼小虾过往那点破事,也值得费心查个底?”易木石面露讥诮,拿过卷新绷带,“抬手。”
牵引棉纱从肋下,手臂环过韧瘦腰身,温热肌肤贴合,姿态与拥抱无异。
易木石垂着眼睑,视线正落在对方锁骨下方,审视几秒,笃定了判断,皱眉问道:“错位凭肉眼就能看出来,你这边锁骨是断过多少次?”
“没记过。”
意外中的答案,医生咂了下嘴,职责所在般平板说道:“情绪和意志是会对身体机能产生巨大,有时能激发潜能让人不知伤痛疲累,但凡事过犹不及。”
指腹在锁骨断塌处摸索按压几下,易木石下了诊书:“舒漠阳,你浑身上下陈年累月的伤,找不出几处完好地方,把自己当机器不间断运转的结果,就是不知道哪天会彻底报废。”
舒漠阳嗯了一声,像是说知道了,又像在说无所谓,淡然疏离。
易木石表示不能理解的,随口嘟囔着:“你这什么人呐。”同时抬头对无动于衷的病患投于斥责目光。
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发现,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那双沉寂瞳孔中的不知深浅,近到能感受到呼吸张合间的晦暗不明。
“你——喜欢的人?”舒漠阳略歪头,并没有一贯的轻慢嘲讽,缓慢复述着他说过的字句,“让你犯贱,慕强,斯德哥尔摩,或者就是沉迷美色,稀罕脸和身体的人?”
像是认真询问确认,更像猫甩动尾尖上那缕茸毛撩拨过手心,让易木石喉咙哽住,头皮发麻,浑身僵硬。
他死死盯住那单薄无血色,仍勾线诱人的嘴唇,欺身封堵上去吸吮辗转,是唯一的选项。
只有这样,才算言行合一顺理成章,刚才说出的喜欢,才像货真价实。
而不是病急乱投医的权宜之计,蚍蜉撼树,慌不择路。
脖子上皮肤微凉触感,后颈椎骨被五指紧扣住,冰水滴落背脊的战栗,易木石总觉得下一秒会听到咔嚓一声,脖子如麦秸一般被轻易扭断。
他像没头没脑的兔子,自顾自撞进某种大型猫科动物栖息的牙口之下,即使这掠食者正慵懒翻躺,露着柔软的肚皮,舔舐粉色的肉垫,依然能看见隐藏其中锋利寒爪上的血渍。
舒漠阳却只是用力,强硬撬入加深了唇舌纠葛,气息灼烧沸腾。
恍然间易木石回到那个被命运撕扯的夜晚,这个男人刺激他的感官,玩弄他的尊严,笼罩他的生死。
那不只是性,而是支配。
易木石手抓在男人肩膀,猛然将人推倒在身后桌上,粗暴动作带来肉体撞在厚重木制上的闷响。
舒漠阳完全没任何抵抗,顺从着动作浅淡笑道:“你跟只发情的母猫似的。”
“你才发情!”易木石气息不稳先骂回去,又觉得不对,“你才母猫!”仍不解气,偏头一口咬在男人光裸耸着的肩头上。
“哎,嘴别碰到肩膀”,舒漠阳突然叹口气,“那是道歉的意思。”
“啊?”易木石正诧异,门从外面被敲响。
“旗主,那个人运到了,就在大厅。”
“行了,我知道了。”舒漠阳冲外回了一句,又转向易木石,“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快什么?”易木石挺直身拉开距离,心底是从剑拔弩张紧张中脱身的轻松,脸上仍绷着保气势不泄,“这边连个保险套都没有,你不怕硬来受伤我还嫌麻烦。”
“也是”,舒漠阳点点头,“你就算不射进来,也总弄得到处都是,擦不干净,还不让我洗澡。”
他话说的坦然自若,人已往门口走去,方才那些情欲旖旎剥离的一干二净,把易木石独自抛在面红耳赤,腹下邪火流窜中。
“深谷医师”,正要开门的舒漠阳回头看向他,“你普通的诊疗费怎么收?”
“什么意思?”
“想请你帮我看个人”,舒漠阳笑了笑,“不是每个病人你都让他拿身体付吧?”
易木石梗了梗脖子,正色道:“是有人受伤了?”
“不确定”,舒漠阳拉开门走出去,“你跟我过去。”
“等一下你——”衣服没穿。
易木石不假思索抓起搭在椅背上的上衣快步追过去,外面守备的人,目光打量着他毛细血管爆裂的嘴唇和手里拎着的衣服,眼神就像看夜总会下班的舞女,明晃晃的调戏和幸灾乐祸。
如果大喊一声,是你们旗主张开腿给我随意上的。
易木石思忖,这些对舒漠阳奉若神明的人会作何反应?不相信,同情的把他扭送精神病院,相信了,千刀万剐把他凌迟处死。
跪着死还是站着死,他妈的死的都是他。
舒漠阳,总像是完好无损,无坚不摧,即便事实上是截然相反。
正午日耀,自头顶直刺而下,无处躲闪的炫目。只是阳光再强,依然穿不透走在前面那个人冷郁的影子。
大厅地面铺满暗色大理石,冷清映出铁闸狗笼的纵横杆栏,里面坐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人,抬头一脸愤然。
易木石心头一跳,无端将这个看着二十上下的男人与之前影像里被围困其中的舒漠阳身型重合。
再走近细看这男人其实相貌寻常,只是五官轮廓和表情里与舒漠阳有几分神似,远没有后者的凌厉深邃,惊心动魄。
“你逃什么?”舒漠阳抱臂站在笼前,居高临下道,“你不是凡事都听程零羽的命令?”
“少跟我提他”,男人咬牙切齿,“你不是已经拿到天网了么?还非要把我弄来干什么?”
“天网本来就是我的东西”,舒漠阳漫不经心说话,垂落视线不动声色在男人身上来回打量,“之前借给他用,现在他把你当租金付给我,你这个主人,可不怎么把你当回事。舒凡非,狗当久了,不会做人了?”
“我不叫那个名字”,男人冷冷道,“从你赌输了,就再没那个命比草贱的人。”
易木石没细听他们恩怨纠葛的对话,习惯性以医生角度审视,很快锁定在男人情绪激动下,一只毫无生机反应的眼睛。
“义眼?”
舒漠阳歪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点头。
“看上去就已经很长时间,这方面我能做的有限,如果是要——。”
“不是眼睛,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处?”
两人说话间,男人突然探身手抓住铁栏,抬脸瞪着舒漠阳,颤声问道:“舒缘呢?”
(15)语言
“他起的名字都不用了”,舒漠阳弯下腰身,与笼中男人对面平视,“还问他干什么?”
男人冷冷接住他目光:“我只是不想再跟你有任何关系,但舒缘他,他为我——”
“死了”,舒漠阳蓦然截断对方言语,“死了有一阵子了,具体是哪一天——”
笼中男人在他不紧不慢说话时,神情已从愕然,悲恸,到愤怒,霍然伸手穿过铁栏,毒蛇一般抓袭面前那双满是嘲讽的深黑眼瞳。
轻巧后掠开半步,舒漠阳神色自若,言语无波指了指身边的医生:“我忘了,但他应该记得。”
像台下看戏的突然被拎上台前,毫无预兆被聚焦的易木石一脸莫名惊诧:“我?舒……缘?谁?”
“半边脸旧烫伤,右腿早瘸了,缺一边肾,半块肝,做过两次骨髓抽取的男人”,舒漠阳眼睑轻微动了下,看着易木石继续说道,“你那时不是在找他的家属吗?眼前这个勉强算是。”
说完便径自转身离开,没再多理会留下的两人如何瞳孔急缩,呼吸加剧。
午后的太阳毒烈,引人头昏目眩,易木石有些僵硬盘腿坐在笼子前,躬腰垂脸,手指无意义勾缠着整理思绪,半晌抬头看被关在狗笼中的年轻男人,他一改之前的暴躁冲动,抿着苍白嘴唇沉默等待,那种在绝望中期盼一个奇迹的等待。
易木石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先问道:“我该怎么叫你?”
“战非。”
“他那时住院,名字不叫舒缘,是刘洋,这种新闻报道都爱用的化名”,易木石咀嚼着无可奈何,却不得不说下去,“送来时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那一步,勉强维持了三天,人就走了。抢救和宣告死亡的都是我,他是我在那个医院,最后一个病人。”
那时易木石已经发现了医院和主任习昭乾,器官买卖的端倪,他本想再调查得更详实把握,却有一个这样被拆的七零八落的病人,明目张胆的摆到他眼前。
尽管找不到丝毫证据将医院现存的肮脏勾当和这个人遭遇的器官掠夺串联,易木石还是难以忍受,铤而走险准备立刻举报。
然后便被先下手为强的反咬一口,无从辩驳的诬告构陷。
那天,舒缘死在他抢救中,他疲惫寻找家属时,被告知暂停行医资格,扣留证件,等待传讯审问。
那天,妻子在家里吐露与习昭乾沆瀣一气,理直气壮;
那天,他站在冷风萧瑟的桥上,想象下坠时一了百了的自由;
也是那天,他被掳劫侵犯,有人带他去了一趟眼不见底的深渊。
“他最后,遭罪么?”战非闭合起眼睛。
“走的挺平静”,易木石努力搜刮着回忆,“最后的话有点奇怪,他说,非常麻烦,麻烦。”
战非浑身一颤,终究时没压制住,眼泪从一侧眼底渗出,缓慢落在手臂上,半晌后有点嘶哑又问道:
“你跟舒漠阳是什么关系?”
“……”
“离他远点吧”,战非蓦然睁大双眼,一只猩红悲切,一只暗淡死物,“他会拿任何人的尸体为他自己搭桥铺路。”
易木石沉默片刻,问道:“你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哥”,战非眼底映着鲜明恨意,“舒缘,是把我们两个养大的人。舒漠阳为他一个执念,跟旗帜前旗主允天机打赌,赌他能成功刺杀钟离天,结果他败了,我跟舒缘就都变成地下钱庄待售的货物,舒缘为了保我几年时间,把他自己身上能卖的都卖了,最后终于轮到我……”
。。。。。。。。。。。。。。。。。。。。。。。。。。。
易木石在旗帜总部是隐形人,畅通无阻。在偌大冷清的豪宅里,最喜欢二楼南边角落里小的像个杂物间的书房,仅能放下一张岁月痕迹斑驳的桌椅,上面有台老式电脑。
厚重屏幕的分辨率惨不忍睹,等过大概五六分钟的启动时间,有个不知谁安装的单机游戏,黄金矿工,一个白胡老头运作着来回钟摆的挖掘机,趁不同角度下探绳索抓取金块和钻石。
易木石百无聊赖能玩整整一下午,经常一时不慎抓到破鞋鱼骨,浪费时间,或者更惨,误触连锁炸弹,眼看着满屏幕的钻石灰飞烟灭。
机械来回摆动的勾子,如人生被桎梏在方圆之地,却总心有不甘,死盯住能往地下攫取最大功利的探爪时机,鲜少抬头看一眼天高云远。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黎忘最近电话越发频繁,新落脚的地方已经安顿好,等着医师回归继续开工。
易木石鼠标还在点游戏,漫不经心回道:“再过几天。”
“前几天你也这么说,到底几天你给个数字,你养的仙人掌都开花了。”
“开花不结果,不用管。”
“你没被舒漠阳扣住啊?”黎忘听到仙人掌暗语里代表没被胁迫的回复,更疑惑不解。
“没有”,易木石趁游戏过关清算,咂着嘴回道,“他还巴不得赶我走。”
“那你是为什么?你回来得了,晚上给你包顿饺子。”
“不要韭菜馅的”,易木石不耐烦了,“别再对暗语了,都说我没被限制,是自己不想走。”
“行行行”,黎忘好脾气应对,“你可有点分寸,别忘了,食肉动物任由食草动物在周围撒欢,是因为他们还不饿。”
“你说谁是食草动物?”
电话那头不给发火机会的及时挂断。
舒漠阳这两天不知道在做什么,不见人影。战非这个亲弟弟一直被关在狗笼里,给水不给饭,看守的人说是旗主命令断食祛心火,免得再大吵大闹。
傍晚日落,易木石总算透过窗户看见他在等的人,飞快起身出房间,三步并两步往下跑,正在楼梯口处堵住舒漠阳:
“你弟弟在笼子里,身体斜坐从不换边,应该是左边后腰有伤,你不把人放出来,我怎么给他治?”
“那明天给他换上铁链,锁到个房间里,方便你下手”,舒漠阳淡然说道,“想不到他笨成这样,越是仇恨,越应该平心静气,暗自观察,谋定后动,你说是不是?”
心头里噼啪一声,如石子投进平静湖面。
易木石硬压下那一圈波纹,面上不以为然:“卧薪尝胆的是勾践那才能成王称霸,换了其他人,大概也就是白费日子睡不踏实还满嘴苦味。”
舒漠阳没再说话,继续走去房间,易木石跟在后面也一起进去,反手关门
男人转回身看着他问:“这次事后能洗澡吧?”
易木石皮笑肉不笑:“事什么后?又不是每次看见你就非要睡你。”
舒漠阳眉梢微挑,不以为意,解扣子脱去缎面质感的宽松黑衫,质地柔软的布料,隐藏其下冷硬锐利的肌理纹路,紧致扎实的腰背曲线,寸寸如刀刃见血封喉,凉薄里透出光泽。
“你干什么?”说话时喉咙动了下,声音有点含糊。
“困了”,舒漠阳坐到床边平声答,“睡觉。”
“我还有话问你”,易木石拖过把椅子,椅背向里跨坐上去,下巴抵在横放的手臂上,“上次那个,碰肩膀是道歉,什么意思?”
舒漠阳微微一愣,慢慢坐正直面易木石,突然伸手扼在他腕上,将胳膊拽过来。
“哎——”毫无防备下颌骨直接磕在椅背上,易木石痛得牙根麻颤。
罪魁祸首却视若无睹,将他手心转上,并拢食指中指,在脉门处敲了两下:“有猎物。”
指尖顺桡骨轻挑上滑,掠过小臂按在肘侧:“静守。“
“准备——”左手抬起,修长手指张开,霍然握拳,“攻击。”
舒漠阳一脸无聊乏味的注解:“我出生的地方,会合作狩猎,并肩埋伏时不能说话,相互碰触手臂不同部位沟通,这种内部语言里,嘴唇碰触肩膀,代表道歉,但其实很少会被用到。”
因为这种对不起的背后涵义,是我本应护你周全却没做到。
几乎只会用于极亲密的战友,或伴侣。
易木石低头思忖着,手不由敲在方才示范过的地方。男人大抵是不管什么年纪,对攻城略地,战术密码之类,都会觉得新奇有趣。
一时沉迷,不管周遭的单纯神情,即使无关相貌,也有相似。
那时允落辰嗓音还正从脆亮转为低沉,听他讲完,眼眸透亮,不断追问其他动作和含义。
全然信任他的神情里,又总翻腾着狡黠和趣味。
“老师,你就让我试一下。”
敏锐抬手,阻住少年冲着他肩侧探过的脑袋,掌心覆在少年额头,指缝里黑发顺滑。
“别闹”,舒漠阳记得那时自己说,“我不跟人道歉,也不需要别人跟我说对不起。”
少年作罢的耸耸肩:“道歉嘛,说一句话而已,不为难他人,也不闷伤自己,应该是很划算。”
舒漠阳只静默看着他,大概那时就知道,要把这记忆保存的尽可能完整无缺。
“也不一定”,少年笑容总不染纤尘,“还是老师这种不接受道歉的更赚,我得努力,不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但人生那么长,这有点强人所难啊。”
“那在你们这种语言里”,易木石终于从研习中抬起头,一脸纯学术讨论的认真,“我喜欢你这句话怎么做?”
舒漠阳嘴角勾了个讥诮的弧度:“做不就完了。”
“你们那是原始人么?直接打晕拖回洞里——”易木石突兀收声,僵硬了片刻,清嗓子咳嗽两声。
“尝试当着那个人的面,拿走他的猎物”,舒漠阳脸上浮出倦怠,翻身躺倒,“对方阻止是拒绝,任由你拿走就是接受。”
“那如果——”
“易木石”,闭合了双眼的男人打断他的话,“跟你睡可以,但睡前故事我可不会讲。”
(16)昨日之日
“其实我来,是想问你舒缘的事”,易木石离开前,声音从门口远远抛过来,“但我猜你不会说,那个故事,应该也不适合睡前听。”
舒缘。
一个,死了的人,而已。
“缘起——缘灭——缘自在啊——”瘸腿的男人,半边灼烧疤痕扭曲的脸,举起一只胳膊抻着懒腰,荒腔走板拖着他一贯的口头禅。
坐在山腰巨石上,对着下面望不穿的栊翠密林,晃荡着没有知觉的断腿:
“你出生那天,好大一片火烧云,整个天都是红的,但那红色又特别淡,像快被洗干净的血,那天的太阳,是个对人世间爱答不理的太阳。”
“一转眼,十四年了”,男人扭头看向身边面孔清俊的少年,沉痛叹道,“怎么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又来一个啊!”
少年低头瞥了一眼男人单手圈在怀里的初生婴儿:“名字起好了?”
“舒……凡非,怎么样?”
“凡非,非凡?”少年手指让婴儿细小手掌攥住,“成就非凡的意思?”
男人切了一声,没好气道:“非常麻烦的意思。”
婴儿皱巴巴小脸一怔,突兀放声大哭,响彻深林。
“不哭不哭,祖宗,我错了,是饿了么?”男人,舒缘,忙不迭轻拍安抚,半边毁容丑陋的脸上,神情中的柔和显得更为绵软,“你你你,别干坐着,去找刚下崽儿的羊啊鹿的薅奶,掏点鸟蛋也行……听到没有啊,舒漠阳!”
扯回被婴儿嘬上口水的手指,少年起身,步伐敏捷,没入丛林的枝繁叶茂,不掀起半点声息。
少年的生母是个异常美丽却早神智疯癫的女人,用舒缘的话说,他们很有缘分,曾经在被拐卖运输的车厢里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又在被辗转贩卖多次后,落到同一个军火佬的手里供人玩乐。
后来军火佬的窝被仇家偷袭,火并中舒缘拉上了女人一起逃亡。小国交界的边陲深林,地势广袤,原始荒僻,又战火连番,鱼龙混杂,没有任何规章律法。一个残废的男人,带着个疯了的孕妇,走不出多远的地方。
流落到现在栖身的村落,女人已临盆,生下男孩却疯得更重,像个无根的幽灵四处飘荡,时不时显露媚态不管不顾的勾人交合。
有时疯了,未必是坏事,舒缘对少年说,这个村的人,真的不算坏,至少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你,但要留下,总还得提供些实用价值。
少年七八岁时,曾有段时日经常寻找和跟随女人,给她自己能找到最好的食物,但在逐渐明白女人抚摸他身体的意味后不再接近,只在她饥饿时远远放下食物。
未曾想到姿容已在岁月中衰败的女人会再次怀孕生子,只是这次,她死在生产后,怀里紧抱新生,眼睛直望一直守着她的少年,似有多年积攒的言语想说,最终只是释然绽笑,就再无气息。
舒缘将她葬了,手落在少年头顶,对他说:“生死,不算大事。”
少年是他抚养长大,他教什么便学什么,其中包括从来用不上的识字读书,和让他在村中逐渐被周围人信服,依仗和赞叹的剑术攻击。
舒缘似不经意对他提起:“外面世界大着呢,你就不想去看看?”
少年正分剥难得猎来的野猪,血污蔓在青稚面孔上,心不在焉回了句:“不知道。”
“也对”,男人眯起眼睛,里面隐隐液体光亮摇晃,“随缘吧,缘起,缘灭……”
村落曾经闭塞,以深林狩猎为主,后淌出条山路,开始依仗气候土壤,开拓平地种茶与外交易。
近两年急转直下的变化,不断有外来者,威逼利诱全村,种植起一种色彩浓艳的绒花,结出深色硬壳的枣形果,用刀割开,乳白色汁液就粘稠蜿蜒而下,如毒蛇口中涎液。
舒缘十多年前刚到村落时,用泥石垒了个烧窑,冶炼锻打粗糙的铁器,换得容身之地,后来有了跟外界的交易渠道,就闲置废弃了。
时隔多年再次开火,给少年打了把长剑,又给刚满月的舒凡非做了把没开刃的小匕首当玩具,剑柄尾端上,横竖痕迹歪歪斜斜,笔画支离。
少年认了半天,皱眉放弃问道:“你这到底是刻的什么?”
舒缘浑不在意笑了下:“就我名字那个缘嘛,但那地方太小,只够右下那几笔,划来划去跟怪医杰克那个刀疤脸一样。”
“谁?”
“黑杰克,我一个朋友……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介绍你认识。”
寻常日子,少年打猎归来天已经快黑透,树皮土屋里,舒缘手被反绑,侧躺在地上,衣服被撕得零落,遍体鳞伤,下体狼藉不堪。
“谁干的?”
被解开束缚的男人翻身坐地触及到隐秘处伤口,倒抽冷气同时浑身肌肉都在颤动,肩膀抖个不停,最终忍不住笑出声:
“我都这样了,真亏他们还下得去手。佩服!”
“我问你谁干的?”少年声音平,直,冷。
“算了吧”,舒缘从地上捡起被割开吸食了乳液的罂粟壳,在手指间把玩了一下,“你要做什么?把他们都杀了?那些也是看着你长大,跟你每天并肩狩猎的人?你狠得下心吗?”
“……”
“赶紧去后面把小麻烦拎进来,下午让他晒个太阳,现在哭得都没声了”,舒缘神色如常,抓起地上破烂布料遮掩了下体,“再去多搞几盆水,洗干净也就忘了。”
共同生活多年,少年时常感觉,舒缘很像一座云雾环绕的远山,而那天之后,雾更浓重。
。。。。。。。。。。。。。。。。。。。
“舒凡非”,男人逆光站在床前,看不清表情,语气带居高临下的戏谑,“起来,别装死。”
战非坐起身,脚腕上镣铐开锁声清脆作响,伸手按了按后腰,冷冷上挑起眼角:“你找的那个医生倒是不错。”
舒漠阳身后跟随的几个手下动作敏锐,不多时电脑设备和网络线路在房间里安装妥当后,又安静无声的撤离出去。
“操作天网不是什么难事”,战非能转动的那只眼睛斜睨过去,“你不是一定需要我。”
舒漠阳在电脑侧面坐下,对着电脑椅做了个请的手势:“但你方便,熟悉,也免费。”
战非嗤笑一声纹丝不动。
“程零羽,搞垮猎鹰,养着展意,日子悠闲”,舒漠阳不紧不慢道,“如果我要对付他,你说他会怎么办?”
“你为什么要——”
“因为他送我的人,不听话。”
舒漠阳顺手按开了电脑开关,屏幕启动的光亮,映出战非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脸。
。。。。。。。。。。。。。。。。。。。。
【帝空总部】
钟离天很久没感到头痛了。
他面前站着的三个地下钱庄最高级别负责人,一个比一个面如死灰,似乎笃定随时会被蹲在侧面沙发里玩复古游戏机的暖言掏枪打穿脑袋。
这就是钟离天头痛的地方,按以往常规,发生如此重大纰漏,的确该有人拿命负责,杀一儆百。
但这种多年累计的过气手段,钟离天确实是腻歪,厌烦了,干脆挥手让人都出去,自己倚靠进转椅,带几分叹服的勾起嘴角。
游戏机发出机械的数码噪音,暖言瞥他一眼就又赶忙低下头,手指操作灵活:“帝空家底被人撬了,你还笑得出来?”
地下钱庄,整个黑道的中央银行,所有交易的中枢存转之地,始终掌握在帝空手中,这是黑道龙头掩盖在表面旖旎情色生意下,赖以为生的真正命脉。
“障眼法打得太好,明目张胆来抢劫,所有人只会聚焦他拿走什么,以为他在掩盖当年红白间那些事,没人会去检查多出来什么,何况天网的入侵端口,本来就跟幽灵一样,接入实体主机就再无痕迹。”
“地下钱庄的网络虚拟锁九重门,九兆加密算法,写这套程序的人,百年无人企及的天才骇客”,暖言蓝色眼眸闪动,“当时可信誓旦旦说只有埋在你身上那块三界匙密钥才能解,绝无其他攻破可能。”
“钟艰那个老狐狸”,钟离天脸上浮出事隔经年的怀念,“天网本就是他做出来留的后手,专门对付九重门和三界匙。现在只要地下钱庄的加密财产或虚拟货品有交易动作,天网就是撕裂时空直捣金库的贼,源源不断攫取钱财。”
“所以要么开门辑盗,眼看着数亿资金流失,要么只能暂停所有交易,用不了多久大批客户发现资金冻结断链”,暖言丢下Game Over的游戏机,手叠到脑后,“到时墙倒众人推,也是慢性死亡,好惨啊,不过谁叫你当年非要赶尽杀绝呢。”
钟离天笑了笑,没再说话,眸底沉沉的深色,像一头老去的狮子,黄昏时惺忪的睡眼。
【给看的云里雾里的朋友道个歉:简单说就是黑道钱太多,需要个保管的地方,帝空就成了这个财务总管,但具体钱藏在哪个犄角旮旯怎么交易那明细也太多,只能在网络里搞一个很高级的保险库放账本和交易方法,这个程序是个叫钟艰的黑客为保他一家老小写的,但他贼清楚钟离天翻脸不认人的个性,就留了个日后报复翻盘的后门,机缘巧合给了舒漠阳,又被舒漠阳先借给程零羽去用了,其实问罪应该作为整个黑道十集团的完结番外来写,但十几年前没写完,现在还按照当年旧设定写完可能也没什么意义了,但我居然还能记得这么些年前是怎么想的,那还是照原来的写吧,我可是连昨天晚上吃过啥都记不起来的人。】
(17)今日之事
舒漠阳刻在骨子里的安之若素,总隐透着挑衅,尤其是平躺时,坦然展开双腿放置在他身体两侧。
沉迷,是一件事没有收益,毫无道理,清醒时想戒断,却总周而复始的无能为力。
比如烟瘾酗酒吸毒,比如跟舒漠阳做爱。
易木石喜欢将右手握在他腰线紧收的腹外斜肌上,托高削挺的硬臀,润滑扩张后仍紧致的后穴,浅显侵入就遭密不透风的围追堵截。
被他顶动的男人还隔岸观火的戏谑,食指沿他撑住身体的左臂肌肉线条缓慢划动,轻声叹道:“不到三十,动作频率跟五十岁差不多。”
是男人就忍不了这种轻视,易木石更用力攥住他,猛然挺动腰身凶狠深嵌进去。
突如其来贯穿到一个精准点位,膝盖反射性收紧,腿蜷缩起少许,舒漠阳眼睛微眯,等待片刻重新掌控身体,勾腿缠上易木石腰身,向前一带。
易木石毫无防备下,重心前移,作为支点左手腕几乎同时被扯开,几乎头脸跌撞进舒漠阳肩膀里,下一秒便被反身压制在下,处境顷刻对调。
“不如你轻松一回”,垂眸看他的男人,姿态如同猎豹躬低身体,无声踩出狩猎的步伐,“这次让我在上面试试?”
拒绝的话——易木石舌根发紧的本能直觉,喉咙会不会被咬断?
舒漠阳盯着他浑身僵硬的模样,眼梢微弯,一抹浅淡笑意,像初雪落在刀尖,瞬间消融的温柔错觉,掩盖过冰冷的锋利。
松开钳制的力道,舒漠阳跪膝跨过易木石腹部,脸上雷打不动的坦然,手到身后扶住硬挺的器官,坐低下沉接纳它进入。
“舒漠阳——”声音低沉,沙哑浸透难以自控,易木石自己也分不清是斥责阻止,还是恳求索取。
在他身上大开大合起伏的人,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反应,肌肉纹理分明的腰腹,强悍韧性的力量,让紧密裹挟下的深入进出猛烈迅疾。
四肢百骸血液逆流着冲击大脑,刺激和快感像流窜的电光火石,峰顶时炸裂在每寸皮肉下的血雾烟花。
高潮后放空回落,易木石身处一片孤寂黑暗中,耳朵里满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心底有种声音总诱惑他,放弃思考,沉沦于斯,醉生梦死,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他缓慢睁开眼,尚有酥麻感的身体,毫无缘由就自发抬起手臂,想将身前的人拥进怀里。
舒漠阳却先一步淡定起身,没有抚慰自身半挺没发泄过的欲望,迈开腿下床拾起地上散落的衣物。
剥掉灌满的保险套,打结扔到地上,易木石手臂压住汗湿额头上,挫败感沿着背脊攀爬,对舒漠阳而言,性爱如同随意的躯体伸展,强度甚至算不上热身运动。
手腕上被轻敲,易木石挪开手臂,见舒漠阳坐在床侧,递过手中茶杯,淡淡问道:“渴吗?”
茶入口涩然,回味起甘润,悠如山林隐士,不问世事。
“你最近看着心情不错。”易木石玩着手中茶杯,随意说道。
“之前撒的网,收上不少鱼。”舒漠阳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平铺直叙一件意料中事。
“战非,你弟弟”,易木石提醒道,“我需要再检查一次他后腰的伤,但他不知道被你藏哪去了。”
舒漠阳点下头:“等我安排你见他。”
“说到伤,我是没见过比你身上更多的人”,易木石在自己脖颈到前胸处比划了一下,“尤其是这里,大面积的撕裂伤,幸亏你不算疤痕体质,不然更难看。”
舒漠阳轻描淡写道:“难看还让你每次见到就上?”
哑口无言不能反驳的人通常会迅速跳转话题:“你那伤,到底怎么来的?看边缘痕迹淡化程度,陈年旧伤吧?”
“老虎咬的。”
“什么?”易木石震惊瞪大眼睛,“你说真的?”
舒漠阳没回话,一副随意无谓的模样。
“你简直就跟个鬼故事一样,聊斋志异那种”,易木石喃喃自语感慨着,也明显勾起了好奇,“哎,讲一下啊。”
“一只未成年的南亚虎,拦在我回去的路上,明显是饿了,那时退一步,大概会被撕烂了吃掉。”
易木石挑眉,失笑道:“你该不会跟老虎打了一架吧?”
舒漠阳冷淡的黑色瞳孔偏向左边,继续回忆道:“不止一次,后来半年里,它又有三次试图捕猎我。”
易木石声音收紧:“之后呢?”
“死了,被偷猎的人枪杀”,舒漠阳面色冰冷,“本来,赢他的,杀他的,都应该是我。”
细如牛毛的寒意侵袭进毛孔,易木石感到手臂上细碎的鸡皮疙瘩层层叠起。
舒漠阳对他轻微一笑,继续说道:“从一开始,我就喜欢这种狭路相逢的对决,死生不计。可后来就再没有这样的公平,如果一定要有制定规则掌握生杀的人,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最初在村落,看押毒品原植的几个兵痞,猥琐拦住他要拿他身体取了泄欲,他回答打赢他就可以,兵痞们吹着口哨满口答应,从轻慢到认真再到羞恼,输了,就掏枪打伤他。
村中人有老弱,日夜不敢合眼的种植,如期交付了货物,得不到约定回报的食物,被泄愤示威的屠戮凌辱杀害。
舒缘是不断投喂饵食的垂钓者,不断引他追查毒品最初的来源,成为旗帜的刺客,让他赌输了兄弟,错失了爱恋,只剩下与帝空不死不休的仇恨。
舒缘教给舒漠阳最重要的三样东西,冷静,观察和学习。从对手身上,从死敌身上,学习他们曾经算计你,伤害你,掌控你的全部方法,有朝一日全部返还给他们。
黎忘的电话近几日锲而不舍的打进来:“最近帝空跟旗帜各个据点的冲突都已经白热化了。”
“昨天还来了一拨人,但好像中狙击手埋伏都有来无回”,易木石漫不经心回道,“别担心,我是躲在铜墙铁壁里看他们瓮中捉鳖。”
黎忘重重叹了口气:“石头,这种金刚大战哥斯拉的戏码,你还要掺和到几时?搞不好就玩火自焚。”
易木石几分自嘲:“大概是炮灰路人不甘心,非要找点存在感吧。”
青鼠在前面带路,受伤的腿一瘸一拐,没有平日的欢脱蹦跳,衣服上沾染的血渍斑驳。
“你们现在占优势吗?”易木石问道。
“捉迷藏嘛”,青鼠回头呲牙笑道,“不限定范围又毫无线索,藏的东西只有手指大小,对方派来再多的鬼也是大海捞针,只能听着滴答滴答,时间在走,滴答滴答,鬼的血流个不停。”
陌生别墅里楼梯拐角,矮窄的门,青鼠背倚靠着墙,拇指反指了一下:“进去吧。”
易木石扫视了一圈周围:“你们这里埋伏的人都知道我吗?别突然给我一枪崩了。”
“旗帜没有人会动你”,青鼠口中舌下翻转着糖块,一贯温和的笑脸此刻在暗影里显得阴恻诡异,“主人身边你都进出随意,我们谁会有胆子动你呢?”
抬手正准备推门进去时,青鼠突然又出声喊他:“易木石——”欲言又止下,似乎饱含警告,却也透出微妙的恳切请求。
易木石知道,如果自己现在连上心电仪,图表上的起伏一定陡然加剧。
寻常的密闭房间,暗室无窗,不见阳光的压抑。中间书桌上放置的电脑,屏幕里飞速运转肉眼来不及捕捉的一行行代码。
角落单人床上战非后脑靠墙半躺着,散漫像个醉酒的流浪者,舒漠阳手臂环在胸前,站在旁边,见易木石进来示意他过去:
“他说他站不起来了。”
战非能转动的眼睛,似乎比另一边的死物更沉寂,视线冷冷与易木石对上片刻,就若无其事移开,落在电脑主机后方虚无的一点。他手臂撑住支起上身,侧转脚落地,站起时膝盖一软,整个人踉跄前倾。
舒漠阳不假思索迈前一步,伸手就要扶住他。战非的右手像拉满弓弦上突兀放出的箭矢,寒光乍现直划向面前男人的咽喉。
毫无防备下,舒漠阳的反应快到匪夷所思,折身后仰避开致命袭击,只是看清战非藏在手中那把短小粗糙的铁铸匕首,瞳孔一滞愣了半秒。
那本是给孩童时战非的玩具,没开过刃,舒漠阳吩咐手下不必收走,全没想到此刻能打磨的如此尖锐,轻易划开他颈侧的皮肉。
这一切发生不过眨眼功夫,易木石因惊讶半张开嘴时,舒漠阳已扼住战非手腕下折,骨头断裂声响,战非短促惨叫一声,被擒拿反制住手臂扣在床上。
舒漠阳膝盖压在他后腰上,脖颈上伤处血液涌出,随他动作,淅沥流淌而下,坠染得点片鲜红。
“青鼠!”,易木石拉开门唤人,“你按住他伤口,我去找止血的东西!可能伤到动脉了。”
矮个男人脸上一扫平日的闲散,几乎是惶然无措的听从医生的命令。
血腥味弥漫的兵荒马乱中,背对他的人都无从察觉,易木石悄然无声伸手拔下主机上精巧的程序盘,转身离开。
直到坐上来接应他的车,还有种梦境迷雾的不真实感,自己是真的做到了吗?
易木石握住手里的东西——舒漠阳多年筹划的心血,即将被他,碾落成泥。
(18)明日未知
易木石多年来反复做着相似的梦。
他走进一间面馆,低矮的门,狭长油腻的过道,服务生领他到一张极长的餐桌末端,无精打采敷衍着问他吃什么。
偌大空荡的餐桌,左右两排椅子,冷眼嘲笑独自吃饭的人。
饥肠辘辘下,他随意快速点了一碗面。
然后周遭一切像被按下加速键,不断有人三五结伴挤到这张餐桌前,亲密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服务员一次一次端来热气蒸腾的饭菜,给所有人,除了他。
最后一个气喘吁吁的胖子跑进来,大笑喊着,我迟到了,扫视过没有空位的餐桌,居高临下瞪着他,不解又厌烦的问,你谁啊,我们没同意你坐这里拼桌。
感到荒唐要开口辩解时,桌上所有人,森冷目光,齐刷刷透过来。
他没再说什么,起身走出这家店,柜台里服务员看戏般的同情又袖手旁观,像当年在葬礼后追问的远方亲戚,你说你亲爹啊,怎么就连你都要杀?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到底做什么了?
饥饿变成一股反胃的恶心。
店门外马路上,影绰模糊的疾驰车流,拦住去路,他只能在路牙石阶上坐下,精疲力尽。
委屈是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但人生桩桩件件,又像什么也没做对。
这次却与过往不同,突然身后有人走近,并肩坐下,安静沉默不语。
他没转头去看,余光能瞥见,那人垂落如折颈死鸟的手腕上,狰狞伤口鲜血淋漓。
胸口一阵细锐刺痛,飞机降落时剧烈的颠簸,气压造成的耳鸣,梦境霎时消散得毫无记忆。
易木石睁开眼,倚靠舱壁的额头发麻,他用指关节搓揉着,直到起落架砸稳在地面上。
接应他的一队人,从封闭轿车到私人飞机,没有片刻耽搁,下飞机穿过通道,推开厚重大门后的房间里,赫然是一张长桌,上面已排满各式精致美味的佳肴。
餐桌尽头坐在主位上的男人,四十岁上下的模样,浅灰衣着款式简易,用料上乘剪裁贴身,笑容里有种沉稳和儒雅,却又透出一股铺天盖地的网罗强势,让人本能的心生畏惧。
易木石望着长餐桌,有种宿命感的无力,自嘲着晃晃脑袋,径直走到男人右手边最靠近的位置,拉开椅子大刺刺坐下,扬起下巴问道:
“坐那么远,说话非扯着嗓子喊么?”
男人审视的目光像易木石最熟悉不过的手术刀,轻巧解剖开人体层层肌理,游走在其下致命的器官要害:“易医生,胆识过人。”
易木石就近抓起块羊排送进嘴里:“不如说我不知死活,钟离天——直呼你名字不会被杀吧?”
“不会。”
“那就好”,易木石大口咀嚼着,“我也实在想不出,给你这种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什么尊称合适。”
房间里除了餐桌上两人,还有十七个人,保镖和守在电子设备前待命的技术黑客,他们安静无声的毫无存在感,易木石这句不留情面的话让他们全体背脊僵硬动作停滞。
钟离天笑了笑:“只要东西你如约送来了,我保证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杀你。”
肉质鲜嫩,易木石喉咙吞咽着滚动:“总觉得你说的话,不可信。”他掏出衣服内侧口袋里的存储盘,递给快步上来接过的人。
房间里电子设备运转的嗡响,键盘敲击的脆声,沉闷烦躁。
“那谁说话可信?”钟离天细调慢理反问,“舒漠阳?”
吃东西太急梗住的人,咳了几声,扭头对旁边挺直站立的保镖招招手:“有喝的没有?茶水最好,烫一点那种。”
钟离天示意保镖照办,眼角笑意越深,越不透悲喜,轻淡感慨:“有人给他最彻底的利用,也有人给他最纯粹的感情,有意思的是,利用他的人,教会他任何恶劣环境都能活下去的技能,真心对待他的,反倒让他身上出现足够致命的空隙。”
“谁利用他?”脱口问出,易木石脸上闪过懊恼。
“只问一个?看来后者说的是谁,你知道答案。”
“假的!是入侵程序!”电脑设备前的人纷纷惊叫出声,面色骇然扭曲着飞速敲打键盘。
“撤下来,快点,不能让它继续——”
钟离天仅是眉头微皱瞥过一眼,像是不满他们喧杂吵闹声,片刻又将视线汇聚到易木石脸上:“你看着一点不惊讶。”
“我只是微不足道,但不是个傻子”,拇指擦了下唇边油渍,易木石肩膀松弛下来,自嘲笑道,“两大帮派争得头破血流的东西,他能让我这么闹着玩的得手?”
“那为什么,做一件明知道不会成功的事?”钟离天手肘横放桌上,略略前倾身体,玩笑般说道,“跟我见面,可从来不是件安全无虞的事。”
被他目光罩住的男人,说不准是自暴自弃还是破釜沉舟:“因为我累了,我也认了,想报复他就是自不量力,我拼个粉身碎骨他只当笑话看,何必呢?最后做做样子,一了百了算了。反正联系你时就说了,试试对你没损失,我没拿任何好处,事没办成,你也不至于恼羞成怒拿我出气吧?”
“当然不会”,钟离天伸手过去,指尖触及易木石耳垂,声线低沉暧昧,“前提是,你真的无关紧要。”
恶寒四下侵袭,易木石身体僵硬得一时无法动弹,任由身边男人继续轻佻描画过耳廓。
“你——!”等他抡起胳膊全力挥拳过去,被身后保镖一把攥住手腕反扭,压制后颈脑袋直接扣砸在冷硬桌面上。
“慌不择路,自投罗网,还觉得自己不是傻子”,钟离天一边示意电子设备前的人调整摄像角度,一边继续调侃,“但是舒漠阳,居然会放任你肆意妄为,是他也觉得毫无影响,不需要在意?”
“废话!不然还能是什么?”
钟离天交叠起手指,笑吟吟道:“显然我跟你们两个看法不同,凡事验证过才知道。”
现如今的视讯设备简单快捷,但短短几分钟,舒漠阳身影就出现在面前屏幕里,还是让易木石始料未及。
自己贪恋的,是他这副凌厉美艳的皮囊,还是其下决绝独行的灵魂?
易木石不知道答案,甚至想不起从何时起,只要舒漠阳出现,目光就不受控的追随过去,细细记住他神情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但他从未见过舒漠阳此刻的神情,没有惊惧悲喜的情绪,只是极为平淡的迷惑,并非对易木石或钟离天,更像是对他自身笃定的一种怀疑和动摇。
“相识十几年的好处,可以省略不必要的问候和试探”,钟离天不急不徐平稳说道,“要不要用天网来换他,你慢慢考虑,我从他不拿手术刀的左手手指开始。”
“不用麻烦了”,舒漠阳恢复一贯单刀直入的作风,“我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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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小时后,辗转到另一处常年战乱纷争不断的小国边境机场,厚重防弹玻璃的透明墙两侧人马对峙,单向旋转门据说提供过无数次诚意的买卖和交易。
钟离天派过去检查的技术黑客花费许久反复验证,终于万无一失的给出手势。
“多谢了”,钟离天手拍在易木石腰后,示意他可以走过去,“好好治疗舒漠阳的身体,撑得过五年,说不定他还能再有机会。”
易木石瞳孔剧烈收缩,扭头死死瞪着钟离天,后者只是淡淡挑眉:“以后诊断笔记之类的收好,别被人随意偷看,旗帜里安插的眼线,不止我这一家。”
没有硝烟和流血,交换安静,顺利达成。
步伐莫名沉重,走路手脚也不太协调,最终走到舒漠阳面前,像穿过一滩遥不可及的沙漠,触手可及的海市蜃楼。
“受伤了?”舒漠阳语气寻常。
他摇摇头。
“那走吧。”
易木石抓住正要转身的男人臂肘:“为什么?”
舒漠阳目光遥长,平静无波:“今天输了,明天能赢回来,你死了,就是死了。”
“那又怎么样?”易木石一字一字追问道,“我死了,又怎么样?”
舒漠阳说话声音更加轻缓:“我怕会后悔。”
易木石怔住,舒漠阳脱离开钳制,走向混在手下中毫无起眼的一个墨镜男人,拦到他身前直接叫出名字:
“黎忘”,舒漠阳淡淡道,“打个电话给他。”
深谷杀手往下压了压墨镜,露出一双狭长喜相的狐狸眼,里面有种被抓住尾巴的无奈,低头掏出手机:
“喂,喂喂,清醒一下,有人找你。”
舒漠阳拿过手机贴到耳边,里面先是睡饱醒来惬意的鼻音低嗯,随后是浸透慵懒的声音:“老师?”
三分许久不见的问候,七分有何贵干的问询,熨帖没有任何弦外之音。
“落辰,有件事问你。”
“你说。”
“当初,你是怎么瞬间就放下的?”
“耍帅故意那么说的啊”,允落辰声音里似有笑意,有一丝无奈,更多是坦荡和认真,“其实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放下的。”
“落辰。”
“我在。”
“保重。”
“嗯。”
接过还回来的手机,黎忘跟走过来的易木石挥手:“石头,我都来接你了,你不会还不跟我走吧?”
易木石想了想回道:“再多等几分钟让我道个别总可以吧?”
黎忘点点头,狐狸眼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先退开三步,再五步,最后放弃的举起手,走到二十米开外,倚进拐角里。
“你是一直把我当替身么?你对我那些,玩笑取乐,纵容保护,都是你想为允落辰做的,是你没机会为他做的?”
舒漠阳看着他,没说话,没任何表态。
“你开始就说的明白,又没骗过我,倒是我,想骗你”,易木石笑起来,突然发觉自己一直克制着很久没再疏朗笑过,“无所谓了,你喜欢允落辰,就继续喜欢,你把我当替身,你就继续当。你能活到现在,靠的是顽强意志,你知道我靠什么?”
面前男人仍旧没有回应,只是眼中色泽变得深润。
“靠我凡事看得开”,易木石自顾自说下去,“我回深谷继续做医师,你要是受伤,随时来找我,免挂号免排队,收费打折,舒漠阳,但要是哪一天,你来找我,没带伤——”
易木石逼近一步,但他没想好,是该放句狠话,还是再表白得更清楚。
一直静止不动的舒漠阳却突然抬手,修长手指插进他头发里,轻柔揉了一把,嘴角若有若无牵出分笑意。
然后便再无犹豫,转身不回头的离开。
易木石后知后觉想到,其实两人相处,舒漠阳始终是回应他的,包夹在疏离的情色中,有种生硬的钝感。
抬头巨大玻璃窗外,湛蓝天空无云,只留一道飞机划过几不可见的淡白辙痕。
有时沉默不语,是最好的答案。
你敬你的神明,我守我的地狱,罪罚相连,看谁先堕凡间。
(全文终)
【完结语:
有生之年,能把问罪之师写完,我自己都没想到
先感谢跨过十余年还记得的朋友,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贵的从来都是念念不忘,谁知道等来的回响合不合心意?各位,就迁就我吧
虽然有给自己坑多年找借口的嫌疑,但说起问罪,确实有不想写完的情结在,因为这就是一个真正的结束,从2005年情色男子里钟离天开始,到最后2022年取代他的舒漠阳结束,黑道十集团这个不知道怎么冒出来,从没细致考虑过的框架世界就陪了我这么些年,人物和故事好像就是那么随性又肆意的生长和四散出来的。很早以前有位朋友跟我说,你写的人全部彼此关联还都是同性恋太扯淡了,一点都不真实,我当时没说啥,现在倒是想有个回复,因为本来就是扯啊,真实生活里那么多烦闷苦难,条例规则,世俗偏见,我写点东西再不随心所欲为所欲为那不是有病么?(我被虐倾向是专注另一领域的,这句请忽略)
但奇怪的是,这个世界对我很真实,很多人就是陪了我各种心境时的一段人生。我对他们有感念,有善意,有调侃,甚至很难去摆布他们,他们自有各自的人生态度,且大多让我羡慕嫉妒恨
追溯到最早动笔,最初跟看的人交流时,我特别记得我当时最多的想法,是能为心爱的人死去其实很幸福,还有个大概的想法,是觉得人死于年轻巅峰时,也很幸福
所以以下一点跟正文毫无关联,也许发生在不存在空间的歪理邪说,随意看看别当真,回看所有的,其实都有一个结点,可以以死亡定格和终结,比如方昊死在一个疯癫嫖客的枪下,雷霆习惯性没有反抗小乌龟的开枪可能替姜扬挡也可能来不及,维拉在矿难里没有存活,雷纪秋被小警察的仇家重伤不治,但上述这些人好像是有能耐靠自己逆天改命拒绝为我的傻逼言论买单。(当然也有没拒绝的,是谁就不说了,这句也请忽略)
无罪是个转折,那时发现,活着才是幸福,有个人陪我度过幼年无知,年少轻狂,还继续陪我到立不起来的而立之年,也许还有每天问各自白痴问题的不惑之年,有一个笃定不会消失的人,心满意足,对老天感激涕零。
从二零零几年开始的,十集团到罪恶系列,就真的完结了,舒漠阳最后会不会赢,战到至死方休前是否会再接受一个人,我不知道啊,就像很早就敲出来问罪最后那句话,有时候沉默不语是最好的答案,有时候没有结局是最好的结局。
不管游戏,故事还是人生,我一直相信,离别时有心酸和不舍,那是曾经深情狂欢过的证据。陪着我和陪过我的朋友,喜乐安康,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