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六)
吴速印象里的吴江,总是佝背垂颈,嘴角耷拉,满是愁苦。
五六岁随他去菜市,总被嘀咕着提醒:别咧嘴大笑,像个傻子,有什么可高兴的。
稚子幼态,带几分神秘委屈,卖菜的心生怜惜,逗弄两句,就不太计较抹零还会再送三瓜两枣。
七八岁路过烤肉店,阵香生津,吴江问他是不是想吃,他如实点头,吴江絮絮叨叨说了一路生活多不容易。后来再问任何想不想要,吴速都说不想,吴江心满意足夸他懂事,聪明,不为享乐所动。
十二岁上初中,吴江的牙医诊所,收钱那里永远状似无意放着学费单,诊所客人瞟一眼就要惊叹:“老吴,你供你儿子上青城二中啊。”
吴江就会瘪着嘴无奈叹气:“小子争气,得的奖多,副校长都来家里把他要去了,能怎么办?卖血也得供啊。”
遇上强势讲价的病患,吴江低头让步,却在清除龋齿时故意不彻底就填补上。
对他的市侩算计,背后阴损,吴速反感,又经年累月的顺从如帮凶,毕竟父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理智上清楚,但出现一处逃离和喘息的机会,本能就紧抓不放。
李逐行对他,从不带任何目的的松散任由,崔宪商对他,直截了当的价值要求,都让生活前所未有的舒适惬意。离经叛道,对少年的吸引力,本就致命。
所以他放弃思考的堕落,沉浸享乐,自食恶果,让吴江更加凄苦。
逃到国外,只匆匆见了一面,吴江又离开了,要去工作还债,吴速追问细节,就被他惨笑着打断:小速,以前你不总说让我不要管你的事,现在你又干什么来管我?
窒息,自责,是他应得的。
吴江只要求他,每个月往电子邮箱里发一张背影照片,隔三差五,还多多少少寄钱补贴他的生活。
在关键时刻,拯救他的人,和放弃他的人,从出生开始的养育,和几年觊觎他肉体的小恩小惠,怎么能被放在一起比较?
吴速迟迟开不了口,不论他怎么鄙弃自己,如何陈述道理,总有一个声音不断回响:已经答应李逐行了,不能食言,不能食言。
“小速,沈先生给的是五千万美金啊,他也是帝空的人,能保你之后都平安无事,其他人东西一旦交了,你就再没有任何价值,又会变成跟之前那样,任人鱼肉宰割。”吴江声音像他职业里的电动转头,在牙里无休止的钻磨。
“爸,你让我想一想。”
吴江口干舌燥,挥手指着书房门口,面无表情抱臂站立的李逐行:“小速,你不会,还要顾及着他吧?”
“不是”,吴速冷淡打断,“但这件事牵扯很多,没这么简单。”
“喂,李先生,你也劝劝小速”,吴江径直走到李逐行面前,“不管怎么样,相识一场,你也知道怎么样对他最好,你开口说句话啊。”
毫无预兆的,下一刻,血花四溅。
吴速眼睁睁看到吴江颈间鲜红喷出,捂着后退半步转身想跑,身后幽灵般的李逐行,手中薄铁片寒光划闪,捅在他下腰,拔出,再狠绝扎入,机械反复。
手术室的灯终于转灭,吴速起身迎上疲惫的医生:
动脉严重损伤,声带破裂,一侧肾脏只能摘除,内出血刚能控制,还没渡过危险期。
跟随在侧的保镖压低声:“已经制住了,要不要——”
要不要……杀了他?杀了……李逐行?
吴速坐回位置上,眼前闪过血腥弥漫的那张脸,扭曲的狂纵中,带有报复快意的笑。
是因为惹了崔宪商么?
自己居然还在意这个?
狼心狗肺的畜生。
杀!
杀?
……
地下钱庄,人箱前交接的人一张马脸漠然:“这里的规矩你知道,货银两清,无迹可寻。”
遍体鳞伤的男人,药物作用下昏沉侧蜷在箱里,眼神涣散无法聚焦,似乎循声向吴速的方向微微转头,光线在他头顶消失,上方盖合前最后抛下的一句话:
“李逐行,你,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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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里安静了许久,快到午夜的诡谲。
李逐行挠挠头,打个哈欠:“讲完了?”
“你不问你被卖去哪里了?”
“问不问的,反正你都要说。”
“矿井下的暗房,二百零六天,我才找到你,你——”
“我知道那是干什么的”,李逐行摊下手,“没事了?那我去睡觉了。”
咔嚓声响,别墅门被从外打开,黑衣保镖一身夜雾冷意,身后跟了个左顾右盼的平头青年,嘴上不住絮叨:
“你说带我见行哥,你可别骗我,这么好的房子,杀人越货变凶宅可太不划算了”,青年远眺到餐桌这边,一个几乎快哭出来的激灵,直奔上来手脚又不敢乱碰,“行哥!行哥!真是你。”
“孙——正”,李逐行肩膀往旁边侧了侧。“你嗓子怎么更哑了?”
“从K城开了两天车过来,没睡觉”,孙正兴奋得一扫疲怠,又转头看向吴速,“小吴哥?你,你可更帅了,跟电视上那些明星似的。”
“孙哥,请你过来,是我想当面澄清,你说的那三件事”,吴速面如止水,声音缓慢,“第三件,他打我,都是我嗑药,在夜场里故意惹事,至于其他那些,让人知道我是谁的,但也不能显得重要,成为把柄和弱点。”
孙正小声嘀咕应和:“我也觉得,行哥其实对你是真的好。”
“所以才有第一件,商税那四个上门找茬儿,但那次也没到正戏,就被打断,慌慌张张离场了,李逐行布的局。”
“我当时就说,怎么那么快。”
“至于第二件,孙哥,你为什么会说,是李逐行下药迷奸我?”
孙正瞪大眼睛:“因为……因为,是行哥,他自己,亲口说的,送你去医院的路上说的。”
“他说你就信啊”,吴速笑如水影虚晃,“也对,这种事,不是自己做的,为什么要认?”
孙正半张着嘴:“所以,不是行哥?”
吴速迟缓摇头:“当然不是,应该说,他从来没上过我,包养了三年,一次都没有。”
“那是谁?”
吴速喉咙滚动,眼神发直:“是——”
砰的猛然声响,李逐行脚踹在孙正半坐的椅子上,差点让人不稳掉下来:“你个孙子!知道当年为什么开除你?就是你这个碎嘴,加没轻没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不关你的事你问个屁!”
吴速眼中的光,像萤火,脆弱的翅膀扇动下,就在寒夜里泯灭:“哥,你不继续装了?”
“本来就是为了避免尴尬,保持个礼貌距离才装的”,李逐行仰颈轻叹,“你什么都说完了,我还装个屁。”
“也不是全部都装的吧?”
“对,就第一天,是真傻了,脑子一片空白,估计是你之前喂我吃那些药的缘故,但晚上自己插后面,就都想起来了”,李逐行好笑道,“我记忆是存在肠子里么?难为你,忍着不揭穿我。”
“我其实,是抱了一点幻想。”
孙正一头雾水:“怎么回事啊?”
李逐行转而作势再踹:“还问!”但他腿踢出去,已经没多少实质的杀伤力,“老子困死了,上去睡觉了。”
他在楼梯上停了下:“吴速,明早买份包子就行,别再搞些花里胡哨的。”
餐桌前,吴速推了张支票过去:“孙哥,很多事谢你,我也不会别的表达方式。”
孙正看了眼数目,急忙推脱:“不用不用,这个,太多了,受之有愧。”
吴速眼睑低垂:“那我就再多要点东西,你觉得李逐行对我好,能不能给我讲讲,都是因为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具体的”,孙正稍一思索,话匣子就打开,“有一次行哥刚搞定个特别棘手的场子,换套衣服都还滲血,路过市区看到一家店排长队,就新款智能机发售嘛,我就说年轻人都喜欢那个,还得实名认证限购,行哥就又换了套衣服,拎着身份证,排了通宵的队,那是快到你二十岁生日,我猜是送给你的吧?大冷的天,他都不让我替他排。”
吴速点下头。
那台手机,拆封,就被他当着李逐行的面摔得屏幕裂如蛛网。
李逐行完全无所谓的样子:“送了你的就是你的,爱怎么样是你的事。”
孙正越说越不再拘谨,事无巨细,为什么会清晰记得,他倒也不明所以。
吴速倾听到天亮拂晓,未来没有希望,就把过去的碎片,尽可能收集到一星半点也好。
那些错失的,毫无意义的挣扎,已经是唯一能追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