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中)
头又被摁在洗手池里,下巴撞上冷白硬瓷,水流暴躁顺耳后往脖子缝里冲刷。
却没怎么阻断这次的药效,吴速的知觉仍在云山雾罩的舒散柔软里。
直到结实挨了一拳,眼眶剧痛,鼻腔里热涌血流,才视线聚焦,分辨清楚李逐行所在方位,伸手过去抓住他腰身跪下,翻找起熟悉器物。
以前还会求李逐行,不要在人前,现在那些滚烫腥液,溅在脸上最好,让那群追随的人,再多点崇拜和敬意,见识他们老大怎么收拾一个不听话的玩具。
“你就打算这么过下去?”
被拽住衣领提起来,重心后倾站不稳,但好歹话能回话:“等你玩腻了,你教的,够我赚钱了。”
“好,那我就再多教教你!”李逐行拖他出洗手间,冲包间门外站着四五个噤若寒蝉的小弟喊,“都给我进来!关门!脱裤子,来试试他成色能卖到什么价!”
新来小弟被吼的脑子发懵,盯了眼吴速苍白染血的脸,手就去解皮带,被旁边人狠命抽在手背上,恨铁不成钢:“你他妈不想活了?还真脱!”
吴速胳膊被折到背后,压在玻璃茶几上,李逐行手插进他裤腰里往下撕扯:“想卖,那卖透彻,我们这儿可没有半套的规矩。”
霎时浑身僵挺,抄起酒瓶抡在李逐行头上。
碎裂声里,不大的包间里乱做一团,小弟们三两分拨,一边拦着李逐行暴怒踢踹,一边按住粗喘的吴速:
“小吴哥,你快点认错,别闹了!”
砸门在嘈杂中被忽略,直到被一脚踹开,崔宪商整洁的灰呢西装,颀长手指将领带稍微下拉,缓步走进来,小弟们慌忙分道两旁。
这一年地盘多划进七家店面,包括中心位置的三千世界,崔宪商已在那里铺展开排面,地偏庙小的喜乐会,如今像是老宅后院,落叶萧瑟。
李逐行额发湿淋,面上阴晴不定:“你来干什么?”
崔宪商皮鞋停在跪坐在地的吴速眼前:“来接我外孙。”
十七岁时那张录取通知书,李逐行差点拍到崔宪商脸上,从头发丝得瑟到脚跟:“看看,怎么样?有没有点为人父母的成就感?”
“人家有爹,你想嫁过去当妈”,崔宪商点上烟,讥诮扬下脸,“我就认下这个外孙。”
“别光占便宜,快掏张卡出来,数字不能比生日小。”
十五,十六,十七生日,崔宪商都是眼也不抬递张银行卡:喜欢什么自己买。
这次崔宪商递出张红卡:“拿这个,店里看上哪个都行,直接办了,练练手先过了秒射期,以后上正场不会掉面子。”
李逐行炸了:“他才多大!怎么不老老实实给钱了?”
“你不总嫌我没心意,太敷衍”,崔宪商叼着烟,单手防挡住李逐行扑过来的胡闹拳爪,“要么我给出个包皮手术的费用,别只顾上面,下面也得干净利落。”
“他用不着!你那什么眼神?我是他哥我能不知道?他哪哪儿都很好看!”
“谁都行”,吴速正反面研究着红卡,抬头清澈眼瞳里糅合乖巧和放肆,直视崔宪商,“那不是包括你跟我哥?”
李逐行瞬间震惊跟好笑:“可以啊,小子,春梦里出现哪个了?”
“确实做梦了”,吴速轻笑,“梦见你们两个,在做。”
没心没肺的人,继续毫无底线的玩笑:“我是上面那个吧?”
吴速点头:“当然了,哥。”
“很好,干的漂亮!”笑得喘不上气,李逐行抬手跟吴速击掌。
弦外之音,有人懂,崔宪商细刀的眼,收割过来:“那小朋友梦里,就只在旁边看?”
吴速没再接话,侧脸避开过早的峰尖麦芒。
比起李逐行,崔宪商更像兄长,缜密果决,言传身教。吴速对他敬畏,暗做比较,压抑不住去觊觎他的人。
“血擦干净。”
吴速接过纸巾,从脸面到指缝清理彻底,才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六年过去崔宪商的车还崭新似的,内饰一尘不染。
“上个月你满二十,店里太忙今天才倒出空来”,崔宪商指间夹了张银行卡,“喜欢什么,自己去买。”
“谢谢崔哥。”
“之前问你们怎么了,他说他搞了你,你说你跟了他”,崔宪商打着方向盘,倒车出库,平稳行驶上路,“结果这一年是真热闹,他打的架比我酒局还多,你学校劝退通知发第二封了。”
“鸡毛蒜皮的破事,没想着要打扰你。”
“不打扰”,不断后退的路灯光照,层层掠过崔宪商脸庞,“比起击败对手,帮助更有快感。”
吴速面容沉了几分,淡淡道:“我算什么对手?桌面都爬不上,就溃不成型了。崔哥既然要帮,那就麻烦给我找个心理咨询师,资质牌照齐全那种。”
曹梁看起来很年轻,白色医褂,中长头发全部后束,光透前额下脸型圆润,一副金边圆镜,友善中透几分谨慎:
“你坐或者躺都可以,选个你觉得舒服——”手中圆珠笔一按,啪的轻声,笔身弹成两截,下端骨碌滚到吴速脚边。
曹梁略带尴尬,接过吴速弯腰拾起的半截笔,记录档本先放膝上,扭转半天也没将笔组装好,只得握在手里进入主题:
“咱们放轻松,随便聊点你想聊的事情,或者你可以作为旁观者,来给我描述他人发生的——”
“不用,就说我的事”,吴速腰身前倾少许,手腕搁放在膝盖,手指自然垂在腿间,“一年半以前我被性侵,那之后我没法在很多人注视下讲话,背对时更严重,我专业是市场营销,几乎每一门都要求上台讲演。”
“发生那种事,对你生活势必造成很大影响。”
吴速看着他:“有很多不需要当众说话的专业,曹医生,如果你认为我的情况符合创伤后遗症,伴随恐慌症,能不能给我开个证明,我需要那个跟学校申请留校,转专业再读。”
“……应该可以。根据你的填表勾选,你最近用过,很多药物?”
“我没有成瘾依赖”,吴速思索片刻说道,“是想找跟那晚类似的药物,我试过很多成分大同小异的,但都不至于事后一点记忆留不下。”
曹梁慢慢道:“回避在PTSD里常见,但如果记忆大段缺失,是分离性遗忘症。”
“能帮我想起来具体发生的事么?”
“那就试试暴露和认知疗法同步进行”,曹梁抿下嘴唇,“那么首先要搞清楚,你想改变的是什么?”
吴速眼瞳轻摆:“什么意思?”
“人对过去寻根究底,多半源于对现状不满。”
他的不满在于,无法逻辑自洽。为什么他对周遭产生恐惧,却能在侵害他的人身边睡得安稳,为什么李逐行对他态度,转变生硬像根折断的铅笔。
他老实安生上学,李逐行不会碰他,甚至不会多看他一眼,多说一句话。疏远和隔离,却让他日复加倍的躁虑难耐。嗑药被暴打时,脑子里闪过的念头,跟之前有什么不一样?怎么这次,不硬上了?
彻头彻尾的荒谬,背脊冰凉,他在期待什么?像摊烂泥一样,伏在李逐行脚下?
吴速看着曹梁眼镜金边,淡漠道:“我不想烂掉。”
没有人,会喜欢一摊烂泥。
“那天晚上,你最后能记得的事?”
“头痛,眼前发黑,在家门口,钥匙掉了找不到,然后我打电话——”
诊疗室外一阵骚动,接待前台叫嚷着你干什么,不能进去,没拦住飓风似的土匪气势汹汹破门而入:
“起来,跟我走!”
前台美女惊慌失措,抓电话报警,被等候室放下报纸走出来的男人轻缓摆手阻止,他安步当车走到浑身带火的男人身后,掐住他后颈像捻灭一根蜡烛:
“你吵什么?”
男人回身甩开钳制:“谁让你带他来这种地方?我教训我养的小玩意,你插什么手?”
崔宪商面无表情:“要教训,就私下里玩死他,在喜乐会弄那么大阵仗,我想不知道都不行。”
李逐行冷笑:“干什么?你是打算为了他,跟我兄弟都不做了?”
崔宪商食指逗猫似的勾划在他下巴:“兄弟不做了做什么?夫妻?”
“神经病。”打开崔宪商的动作很轻,连带气焰怒火,都消失殆尽。
“让我跟他聊两句”,崔宪商继续拍抚在上臂,“出去等一下,很快,放心。”
李逐行就真的,半点脾气不带,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愿不愿意跟我?”崔宪商抬抬下巴,问吴速,“你答应,我现在就把你要过来,你跟李逐行做什么,就跟我做什么,不用加码,你这边大学不管能不能毕业,我都能帮你出国,去你一直想去那所学校。”
吴速嘲讽一笑:“你们感情好到连人都共用?”
“通常情况,我看不上他的品味。”
“你这次帮我,是替你自己斩草除根。”
崔宪商也不否认:“做哥哥的提醒你一点,我只给人一次机会,这次你不答应,以后跟李逐行再有任何事,不要指望我救你。”
吴速站起来,走过崔宪商身边:“你给我的卡,都在办公室保险柜右下角,我没用过,以后也不会用。”
“就这么不服气?不甘心?”崔宪商淡淡笑道,“就你可以暧昧玩弄,权衡利弊,由着你选择要不要他?他不要你,就死都接受不了?”
吴速已经越过他:“对,我不喜欢认输。”
开门,吴速口气冷淡平静:“李逐行,走吧,我跟你走。”
半秒不到,曹梁手中笔组装好,连同摘掉的眼镜一并放到桌上:“刚愎自用。”
“年纪还小”,崔宪商从矮柜里拎出酒倒上两杯,“那家伙又看护得紧,限制了小朋友的边界认知。”
曹梁笑着补了句:“未来可期。”
崔宪商满意了,酒杯推过去。
“那个就是李逐行?”
崔宪商狭缝眼里透出光亮:“觉得他怎么样?”
“色彩鲜艳的蘑菇,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