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那锅里咕嘟咕嘟煮开着浓稠红油,脏白的泡沫浮游,狭小黑屋满是酸腐呛眼的味道。
他看不出碗里食物本来的面貌,热气扑在脸上。
“吃!妈的小畜生,四处说老子饿着你了是吧?”
“没有,是老师问——”
“叫你赶紧的吃没听见?”
嘴里灼烧得舌头麻木:“太……辣了。”
“就辣的才最够味,老子就爱吃这口,你他妈也有脸挑三拣四?”男人单脚踩着凳子,胳膊架在膝盖上,得意用筷子夹起半红半白的肉,吹两下放进嘴里大口咀嚼,哈声中灌下半瓶冰啤酒。
太辣,但也太饿,他接了半碗清水,看男人只低头吃东西没什么反应,慢慢将锅里捞出的东西泡进水里,红色油沫迅速滲出上浮到水面,像血液脱离出身体。
“你干什么?”男人突然阴沉盯住他,“当老子面糟蹋东西?不知道怎么吃是吧?老子教教你!”
捏碎下颚的力道挣脱不开,直接从锅里舀出的半碗油汤灌进嘴里,已经没有辣的味道,是凶兽利爪,从喉咙下剖过食道,一路撕裂里肠胃。
那过程分秒流淌得无比漫长。
人总得吃东西才能活。
池景川认可耀东城说的这句话。
躺在床垫上,心里平静,他分辨得出耀东城清浅见底的善意。只是对现在的他,善意恶意都不重要,已经既不能伤害他,也不会影响他。
十二月二十一日,圣诞假前倒数第三个工作日,耀东城格外消停的一次也没叫过池景川,甚至五点下班从他桌边路过都目不斜视。
“耀总”,池景川叫住他,“我今天拳馆有课,你如果坐地铁回去,需要先去办卡。”
“哦,办卡……”耀东城有点愣,本以为池景川会对两人同住的事讳莫如深。
隔壁间男人正穿外套,一脸惊讶脱口而出:“耀总,你是回去哪儿?小池那里?小池,你昨晚从银行把耀总带回你家住了?”
耀东城略显尴尬笑道:“酒店不小心退房,住不回去了,昨晚要是你过来,不得不收留我的就是你了。”
“耀总你这是怎么不小心的?N市这小破地方一年到头就靠圣诞搞旅游收入呢?肯定你再找不到住的地方”,男人似乎是一下班,八卦搞笑的灵魂就压不住,“耀总你这真的很像故意去蹭人房子啊,哈哈哈哈。”
独自笑几声也没不自在,男人背上包挥挥手:“走了昂,我家住的远,路上得一个钟头,耀总你还是呆在小池那里吧。”
耀东城快速扫了池景川一眼,突然跟上已经走到门口的男人:“哎,那个,什么,能告诉我在哪办卡么?”
“地铁站下去,先右拐——耀总,我带你去吧。”
“谢谢了,那个——”
“马文,我这名字挺好记的。可不是过来起的英文,就是原本中文名字,就姓马名文。”
“你父母这么早就知道你会来北美?”
“看我上学时候的英语成绩,估计他们是没想到的。”
池景川没去看两人离开的背影,收拾好自己东西,跟另一个负责同事按步骤安检关闭银行。
拳馆教学结束后,更衣室里池景川手机上有一条马文发来的信息:你今晚有口福了,我给耀总当向导转了三个超市,他还真一点不客气,不过,发现他人品其实不错,尤其是跟他业务能力比起来,哈哈哈哈。
池景川推门进入时,正碰上耀东城从厨房端菜出来,见到他就眉眼弯笑:“我现在说一句,你回来了,工作辛苦了,气氛会不会很怪?”
桌上红烧排骨,清焯芥蓝,一盘刀口整齐的各式鱼生片,小米粥辽参。
接连三天,耀东城变着花样做各式菜,池景川没给过一句评价,只是吃的顺序上,从来都是从确定生凉的开始,炒菜,汤粥之类,都至少留足二十分钟再入口。
十二月二十四日,三天圣诞假期正式开启。终于不用被闹钟吵醒的耀东城,趴在大沙发里睡到自然醒,抬抬惺忪眼皮,出现在视野里是年轻男人一身居家服,坐在沙发那端低头看书,上午光线柔和,略略遮掩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淡气息。
缓慢到极点的耸动下晨勃下体,手指抠在沙发绒布上,耀东城想分辨清楚是不是梦境,如果是,现在就可以扑过去压倒这个明显在勾引自己的欲望深渊了。
只是那张俊秀面容上,明显看得出困乏,像一个长途飞行中不断遭遇延误和转乘起落的旅客,在候机大厅身心俱疲的等不到航班消息。
耀东城心底默默叹气,跪坐起身,毯子裹着身体,抓过手机刷了几下:“一月二号总算有空房,我订好了。”
“嗯。”
“你很喜欢看纸质书啊”,耀东城慢吞吞道,“我发现你这个公寓,不止通地铁站,还能直接通道走去图书馆,所以你才这么喜欢这个地方?”
池景川视线在书页里:“对。”
“我不吵你了,你看吧”,安静了一分钟后,“你这看的是连环画么?一秒翻一页?”耀东城膝行着凑过去,探脸看见密密麻麻的字。
“你这就跟只是在翻书页一样,是不是就装作在看书?”——存心勾引我。
耀东城一把拿过人手中书,挑眉问:“你说说你刚看完这页讲的什么?”
池景川抬眼看着他,倒没夸张到一字不差背诵,几句话条理概述了内容。
耀东城把他出题那页横竖看了两遍,理解不了意思但关键字对得上,就像小学生给高数课装模作样批作业,还妄图点评两句。
“ 我十八岁那会也在北美上过一年大学,这边人各管各的,没人鸟我耀不耀总,而且没多久学习好的都不愿意跟我一组了,因为拖累得年级学霸险些不及格而盛名远播。”
池景川平淡问道:“所以就把当年技不如人的恨都发泄到我这里了?”
“什么恨啊,应该说类似,古代那种,暴发户对读书人的——羡慕?”耀东城斟酌着字句。
“耀先生经商四十年,白手起家实业立的本,你个人能力不该拉上家里长辈背锅。”
“我就随便一说,也不是给自己找借口的意思”,耀东城语气明显低落,“听你说话,对我家老头子倒是很有好感?”
“尊重”,池景川说道,“一个商人,能做到从无劣迹,远比赚钱困难。”
“是啊,我家老头子是个完美的人”,耀东城勾了勾嘴角,“可劣迹总还有一个,不就是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