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社七:西洋棋局
(1)
高处,美景与严寒相伴。
但大厦顶楼的侦探社里,只要不断电,就灯火通亮,暖意十足。
对老板接连几天端端正正坐在办公桌后这件事,齐轩唯一反应就是活见鬼了,这种情绪在看完手头新接案子后攀至顶峰:
“去西班牙南部查一个疑似百年前遗失的贵族家徽?你这把人支走的目的是不是太明显了?”
允落辰也不否认,轻笑道:“以尊夫人不讲道理的直觉能耐,我做个天衣无缝的场景也是白费力气。你说他姓雷,是不是雷达的雷?”
没理会调笑,单刀直入:“我们是完全帮不上忙,留下只会更麻烦?”
允落辰思索片刻,点了下头。
齐轩眼睑垂了下,视线落回资料上:“这案子到底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难得遇上人傻钱多的主儿,你们好好调查,顺便的,那边我知道几家不错的餐厅,景观,红灯区,都发给你了。”
“落辰——”
“嗯?”
“警校输给你那局,估计我是没机会扳回来了。”
“做人不要太贪心,赢跟某个人比,对你微不足道。”
齐轩离开后,允落辰无所事事般食指轻扣着桌面,目光眺在窗外天际线上。
房间的有趣之处,四壁稳固不动,却会一人空旷,两人狭仄,也会因为不寻常来客室温骤降。
展意总出现得无声又寒气渗透,像后半夜睡不着时,推开窗迎面扑来的凉雾。
他将黄色文件袋隔桌推到允落辰面前,附上一张纸条:
“免费,但不免酒,程零羽指定要这瓶。”
允落辰食指轻敲在纸上那个酒名和年份上,十分惋惜道:“他也喜欢这个?”
“他不喜欢,但知道是你最爱之一。”
允落辰不由叹口气:“你是怎么把他养得性格这么恶劣?”
拆开文件袋,里面除了厚厚一摞泛黄脆糙的纸张,还有个满是陈旧斑驳的银色小录音机,里面装的是双孔微型录音带。
“你不去拿战利品,是要留下一起听?”允落辰按下播放键看了眼展意,“里面内容你听过无数次了吧?”
“可以再听一次。”展意目光落在转动起来的磁带上。
短暂设备白杂和呼啸风响之后,一个男人玩世不恭,轻松笑意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嗓音:
“记录2号备存,人员集结完毕,装备清点无误,报告发送等待最后启动命令中,目标地点:坐标324,589,目心岛,行动代号:王车易位,总指挥——雷亚钧。”
时光穿回三十年前,夕阳余晖映在海面,录音机还是崭新锃亮,被身材颀长的男人灵活把玩的五指之间。
朔月无光,海面全黑,六人小队无声浮出水面在岛屿犄角峭壁之下,紧身潜水服勾勒出健硕形体,徒手向上攀爬。
“蒋姚?”约定的汇合地,雷亚钧顺利见到目标人物。
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身材不高却莫名有种压抑周遭的冷漠气场,她看任何人,都像在审视和评断一个物件,一组数据。
紧贴她身边的冷冻金属箱,即使是底轮拉动,都显沉重。
“队长,这重量——带下去还勉强可以”,突击手孙培龙单手提举一下,皱眉道,“但绝对超过水下推进器承载,不止拖慢速度,还会盖不住声音。”
女人眼睛只盯着雷亚钧:“这个必须带走。”
“培龙,你跟其他人原计划带蒋姚先走,这破玩意跟我留到最后。”
蒋姚沉声:“你没明白这个的重要性,里面——”
雷亚钧不耐烦打断:“人在箱在,行了吧?再废话谁他妈也不用走了。”
女人不为所动冷冷道:“这东西比你的命重要。”
雷亚钧没理她,对其他人说:“喂,都听见我说的吧?愣着干什么?”
其余四人置若罔闻,齐刷刷看向地势高处,站在那里的人,正透过狙击镜监察四周,有所觉转头目光淡然,轻微点了下头。
四人才如释重负行动起来,带上蒋姚装备滑索,按计划撤离。
装备锁将箱子捆紧负在身后,雷亚钧到那狙击手身边,痞笑道:“你就跟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一样。”
两人不出所料暴露,幸而岛上研究所防备火力追加范围有限,四枚大探照灯又被狙击提前点射,密集盲扫海域的子弹,只有一发从背后擦过雷亚钧的右肩。
“小郝!快点!”孙培龙喊着上个月新调来的医疗兵郝蔚。
雷亚钧仰躺平复着喘息,浸泡海水的伤处血渗进身下甲板,看了眼跟随其后的狙击手也登上船,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蒋姚眼无其他,只径自走向冷冻箱,雷亚钧却霍然起身,左手按住箱柄,嘴边勾出个痞笑:“蒋博士,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抢着接这个任务么?”
蒋姚漠然看着他:“雷亚钧,你资料我全部看过,几百份样本里,你的都算独特。”
“能不独特么?”雷亚钧冷笑,“抽血就算了,十把枪顶在头上逼我打飞机,老子事后这一整年都他妈清心寡欲。”
蒋姚回想起什么,缓慢说道:“当时本来是要两个人的,另一个……听说你没为自己,倒是为他死抗军令,受了处分。”
孙培龙跟另一个老队员刘勇神情一怔,彼此交换下眼神。
雷亚钧哼了一声:“林子是我老婆,除非我死了,否则谁都别想动。”
他说话时,狙击手正用长毛巾擦拭略带自然卷的头发,苍白面孔里总显得困乏无趣,死水般毫无波澜。
在场只有新来的郝蔚反应明显,毫不掩饰震惊看向狙击手,把直白疑问写在目光里对上去:副队,你你你跟队长是——?
狙击手没什么喜怒,但显得习以为常的坦然,抬手指了下雷亚钧,又点在太阳穴侧,轻轻摇头。
孙培龙默契加入关照新人力挺副队,嘿嘿一笑黝黑脸色对比的牙齿森白:“小郝,别在意,咱队长脑子有病。你快点替他处理伤口,他唯一好使的只有身子,别报废了。”
狙击手转身下了舱室,找出录音机,顿了顿,按下录制键:“记录2号备份,王车易位,行动完毕,目标人物已解救,返航中,死亡:无,受伤:一,副指挥:林禁。”
(2)
“准备站多久?进来吧,没上锁。”摇晃的舱房里,雷亚钧小腿交叠侧卧,左臂垫枕,让右肩伤处悬空。
蒋姚推门而入:“你听觉是从小就异于常人?”
雷亚钧撇撇嘴:“凭什么白送给你研究?公平点,轮流交换提问。”
女博士神情复杂:“这件事的保密级别你不是不知道。”
雷亚钧不屑道:“堂堂正正的国级军方,却跟一个黑道组织共同研究人类基因项目,现在甚至背信弃义的窃取对方成果,这不保密,就是个笑话。”
“你?!”
“别那么大惊小怪,军方第一次跟允天机接触那会,我就是特遣保卫,还是守门口那岗”,雷亚钧手指点在耳廓,“你以为我想听?没办法而已。”
“那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拿老子的种干什么了?该不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我的孩子被送去做什么超级士兵实验吧?”
蒋姚漠然道:“现阶段个体精子繁育胚胎毫无意义,我们提取的是基因序列,你那组命名为洞察,能不能进入下一步还要从一百二十六组里继续筛选,但理论上……”
“打住吧,我听不懂”,雷亚钧松了口气,不耐烦道,“只要没让我当爹就行。”
“雷亚钧,你的确不懂,人类脑力永远是最高级别的武器,必须先下手为强,制约和保障。”
“制约?然后呢?对方反制约?不管是古语里的魔高一尺还是现代国家间军备竞赛”,雷亚钧淡淡讥诮道,“在我看在就四个字,没完没了。你们科学家有那个闲工夫,不如研究怎么让所有人都吃饱饭。”
船入港鸣笛,蒋姚正准备离开。
“等一下”,雷亚钧蹬腿起身,抓过小桌上纸笔,左手费事歪扭写下一排字递过去,“以后有麻烦,来这里找我。”
蒋姚半晌没接,只是深深盯着纸上字迹:“——你家?”
“不出任务的话,我多半窝在这个地方”,雷亚钧挑下眉,“拿着吧,用不上最好,不过我从小第六感比听觉好使。为人手中枪刀身不由己的境地,我也算知道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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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洁白病房,床上刚缝合完伤口的男人,单腿盘坐另条腿晃个不停,左手抓揉一头乱发,呻吟着低叫:“我不要住院,放我出去。”
林禁踱步走进病房,刘勇站起来,神情得意,拇指反指着床上人,邀功道:“跑了三次,都被我逮回来了。”
林禁还是那副没睡醒的倦怠模样,轻点下头。
“那副队,我先走了。约了女朋友吃饭,再爽约就是分手饭了。”
雷亚钧瞥了眼林禁,重重叹气,一脸放弃抵抗的生无可恋:“林子,削个苹果。”
林禁拿起刀,雷亚钧又出声:“手套摘了,别给我弄一嘴的橡胶塑料味。”
苍白高挑的男人低头顿了片刻,将手上那层薄贴的手套,一指一指的缓慢褪下来,然后再次拿起刀和苹果时,毫无阻隔的冷凉触感,让他不适应的挺动下背脊。
刀锋分离脆生果皮,润湿的轻嚓声响,林禁眼睫低垂,面孔是慵懒的漂亮,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傍晚,上有晚霞流光,下有人间烟火。
削好的苹果往病床前小桌一放,林禁转身往一边卫生间走,打算洗掉手上果液汁水,雷亚钧却猛跳起来左臂一横,手撑墙挡在他身前,同时屈膝抬右腿蹬在另一侧截断后路。
“怎么办啊?林子,跑不了也没法反抗”,将人禁锢住,雷亚钧不怀好意低笑道,“医院太烦了,不准抽烟喝酒,总不能再叫我戒色吧?”
林禁神色不动,只略侧身背靠墙,各处与雷亚钧肢体控制出平均最大化的距离。
“来赌一把怎么样?”,痞笑不正经的面孔逼近少许,“我赌你不可能一辈子不跟人拉手亲嘴做爱,一直不喜欢任何人。”
林禁眼瞳幽深,四平八稳的随遇而安,淡淡问:“赌注是什么?”
“你输的话——”,雷亚钧歪头笑道:“就红杏出个墙,背着你喜欢那位,趴下打开腿让我操一次,咱们训练营的更衣室隔间就可以,你要怕叫出声被人听见,我可以捂住你嘴。”
“不用捂,我不出声。”
“你这反应真够无聊”,雷亚钧咂咂嘴轻叹口气,“你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
“你外甥。”
“啥?”雷亚钧一头雾水,顺林禁那不冷不热的视线转回头。
七岁男孩正站在他身后,抱臂扬脸看着他们,以年纪来说,那张稚嫩面孔写着满满的一言难尽。
雷亚钧火速拔下钉在墙上的胳膊腿:“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姐呢?”
“我妈问过医生,你死不了也不会残废,她有事着急走,让我给你送衣服上来”,男孩举了举手中拎的袋子,看向林禁倒变得乖巧,“林叔叔好。”
林禁冲他点下头,继续之前被中断去往卫生间的行程。
“知道怎么记你林叔叔的名字?有个特别简单的方法”,雷亚钧拿臂肘撞下半大男孩的肩窝,“寸土为寺,寺边言诗,诗曰:明月送僧归古寺;双木成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时勿入林。这可是千古绝对,记住没有?你个猪脑子肯定记不住,再给你说一次——”
“小舅舅”,展意嫌弃至极白了他一眼,“别整些有的没的给我洗脑,我都听见了,你刚才说趴下打开腿给你——”
“闭嘴”,雷亚钧手按上太阳穴,头痛道,“你再学我说话,我姐非打断我腿。”
“五盒烟牌,十个弹珠。”
“土匪啊趁火打劫!三盒加五个。”
“四盒加八个,不然把刚才听见的学着你动作,过年时候表演。”
“成交成交,老子真是……”
“舅舅,你刚才打那个赌——”
“怎么了?”
“要是林叔叔赢了会怎么样?”
“……别咒他行不行”,雷亚钧咀嚼着从展意兜里掏来的泡泡糖,“他可是你舅舅最铁的搭档,最好的朋友。”
林禁洗完手擦干,重新戴上手套,他无法碰触任何人。
这在满是雄性荷尔蒙横冲直撞的部队里,既不可理喻又傲慢难持。但林禁遇到的是雷亚钧,尽管他也不明所以,却也不由分说挡住了所有人。
“不准碰他。”
“他是我搭档。”
“他是我老婆!不想死的给我离他远点!”
比起林禁的安之若素,雷亚钧外显暴躁的攻击性更容易被记住,渐渐所有人印象里的事实就是脑子有病的侦察兵,像个妒夫,将他的搭档包裹得滴水不漏。
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林禁本身拒绝这个世界的意图。除了跟他们极亲近的少数。
“队长”,孙培龙爬上屋顶送冰啤,无事闲聊,“连你也不知道副队是为什么?”
雷亚钧一口灌掉半瓶,不以为然:“为什么要知道?应该说,为什么非得有个原因?他就是单纯不愿意被人碰到又碍着谁了?做兄弟的,只承生死,不担揣测。”
“可是我总觉得——”
“你没事研究他干什么?敢打我老婆主意?你他妈活不耐烦了?”
“切,刚才说是兄弟,现在又老婆了,队长你嘴上就没个把门的。”
(3)
铃声乍起,对峙枪只里有几把差点走火,处在双方人马圈中央的展意面无表情掏出电话,来电显示五个大字——雷亚钧的崽。
身边程零羽挑下眉:“他居然会给你打电话?”他笑起来显得灿然,比南非的日光,枪火和血钻更扎眼夺目。
这次被雇佣来调解争夺钻矿地盘,程零羽就喜欢做中间人,这种表面良善,实则看热闹不嫌事大又稳赚不赔的买卖。
“走吧,这里交给我,大不了把他们都宰了”,程零羽长发轻晃,眼眸润泽,话语轻柔,“替我跟纪秋说一声,我经常想他。”
展意转身接起电话,冷淡声音渐行渐远:“知道了,两天内到。不用见面,我暗中跟着,谁想动你就直接收拾了……齐轩?一个警察不能自保,就让他死吧。还是说他死了你要守寡?”
对齐轩微妙的抵触,展意究其缘由,认为是对撞南墙不回头这种愚蠢行径的不屑,能好好活着为什么非要想不开喜欢个姓雷的?
火山底熔岩涌动的烦躁,在听到齐轩被下了烈性春药,雷纪秋还在嘴炮猜拳决定谁解决时到了爆发临界。
外面那群人溜得也快,没给他随便抓一个打一顿的机会。展意独自穿过冷清长廊,尽头是夜空里一颗独自的星,像人扣动扳机前瞄准的眼睛。
雷亚钧,你儿子要被人干了。
我儿子嘛,喜欢干什么都行,喜欢被人干我也管不着啊。
一个消失二十九年的人,展意却还能在心底腹诽的那一秒,清楚听到他一贯不正经,油腔滑调的回复。
“纪秋,纪秋,看这边。”八岁时,他转头还得仰视,雷亚钧一脸兴奋冲婴儿室里的小玩意挥手。
“秋天生的就叫纪秋,你还能再敷衍点么?”
“等他大了不喜欢就自己换”,雷亚钧眼中罕见柔软,“好运的小家伙。”
旁边的人小鬼大撇嘴切了一长声:“运气好的给你当儿子?”
雷亚钧手臂叠在身前:“知道你舅舅我,好多次关键时做选择,往左边还是右边躲子弹之类,每次我都能选对,不然活不到现在。我有时候半梦半醒就突发奇想,说不定我们每个人都有九十九个平行世界,每次选错的我在另外的世界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个,所以,活着本身,就是运气。”
小孩两眼放空,听你鬼扯的无谓:“九十九条命?呵,你当自己是什么?十一只猫?猫组了个足球队?”
男人懒洋洋勾唇笑道:“现在我愿意把我所有好运气,一半给他,一半给你。”
又犹豫着晃了下脑袋:“要不……他七你三吧,你那什么眼神?你都多大了?再说你那个鬼见愁的脾气,哪用什么运气?”
少年胶原蛋白堆积的腮帮子抽动两下,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四六。”
“成交。”一大一小,目光都投在婴儿身上,默契抬手,拳峰相碰。
所以后来,雷亚钧是真的运气用完了,还是明明预感该往哪里躲开死神,却不能避,因为避了,镰刀收割的就是他?
商店橱窗里电视播放着新闻:医院滞留一健康新生儿,家属亲人离奇失踪,警方称其居所整洁暂无任何犯罪迹象,如有任何知情人士请致电警方。
橱窗玻璃外,身上暗红脏污的小孩,缓慢抬起低垂的头。
挚亲全部死在眼前的冲击,让八岁孩童感到的已不是恐惧和愤怒,只有空洞茫然,像地底盘踞的黑色触手将他层层吸附缠绕,勒至脖颈。
残存在眼中一点微弱的光,看着屏幕里婴儿不解忧愁的睡脸。
雷亚钧的儿子……带他走……或者,一起死去,才是团聚。
楼栋间的阴窄小巷,几步外车水马龙的主路道,对面是医院,街上浸染的阳光,此刻是一张明晃晃的尖刀案板,等着鱼肉自己摆上去。
“这个饵你一定会咬”,身后清冷声音蓦然响起,肩膀被人钳制住,一股塑胶味道淡淡蔓开,“我知道,他们也知道。”
林禁拉他后撤,他挣住力量顿步:“我弟弟——”
“跟我们一起,对他才是危险”,林禁面无表情眼望巷口人影闪绰,“想以后找回他,你得自己先活下去。”
踢开藏身处的门,林禁将拎在左手的展意丢在旧沙发上,走进厕所处理右侧肋下的皮肉翻卷的刀伤。
“林叔——”他不由关切走近。
“别过来。”林禁声音低紧像布下一道火线。
“我知道,我不会碰到你,但你伤……”
“没事。”
不多时,孙培龙也回来,面色苍白不止只因为失血,跟刘勇一起留下断后,眼看着他回不来。
“展小子”,他硬牵出个笑,拍拍展意肩膀,抖开毯子盖在他身上,“放心睡一觉,看你这小眼睛跟只兔子一样。”
毛毯粗糙的触感,将展翼带回真实有形的世界,随之而来的是疲乏困倦到极点,陷入黑暗前隐约听到远处孙培龙压低声音里的颤抖:
“他把未婚妻先送去国外了,还给我留了个一年后再寄的分手信,那个傻子,又不像我无牵无挂,欠队长的命,随时还了也无所谓。小郝那边的联系我断干净了,他还年轻……副队,你说对方到底什么来头,这么手眼通天?但队长那种祸害,怎么可能被收的不带一点声响?”
展意是被热粥香气吵醒,脑袋还昏沉坐起来,应该是很迷茫看着对面两个男人。
林禁呷了口清米粥,喉结轻动,像是解答他的疑惑:“队长失踪,队员有义务追查搜寻。”
他语气一如既往平稳倦懒,却如同撕裂时空形成黑洞,缓慢扭曲转动起来。
斧斤以时勿入林。
触及逆鳞的龙,沉默铺陈的网,踏入者,尸骨无存。
(4)
藏酒室的灯逐排亮起,允落辰穿过长廊从最内侧酒架上抽出一瓶,食指勾划过标签,如同朋友间机场闸口的微笑告别。
“有个能联系的家人,感觉怎么样?”转身将酒递过去。
“不怎么样”,展意单手接过,“尤其对方是个只有小情人出事才会找你的白眼狼。”
“心里越在意嘴上越嫌弃,如出一撤,不愧是兄弟”,允落辰笑道,“我猜他们那边你怎么也会上道保险,我就不多事了。”
展意眼神一横,幸灾乐祸的微妙:“程零羽说最近没生意,自己去了。”
“那不用担心他们性命了”,允落辰不能看戏的遗憾感慨,“除性命之外的一切都岌岌可危。”
巴塞罗纳,威士汀酒店套房内,下飞机直接赶去看球赛的结果是,被门铃吵醒的齐轩一时分不清钟表上荧绿的十点是上午还是晚上。
“喂,你没挂勿扰牌?”
身边人翻身脑袋埋进枕头下面。
门铃声契而不舍。齐轩认命扯过浴袍,走到门口还没开口询问,门外已经嘀的一声,破解程序打开了电子锁,门被推开,走廊灯光斜插进来。
齐轩周身戒备再看清来人时,有种不知该加强还是松懈的尴尬。对方已迈步到他身侧,一歪头就在他耳边暧昧低语:
“再叫声老大来听听。”
瞬间愣神,已来不及拦住程零羽越过他直穿进房间,满是怀念意味的轻笑从里面响起:
“裸睡的好习惯倒一点没变,哎,身上这么多狗啃的印子。”
齐轩头皮一阵发麻,桌上手机允落辰的信息恰逢其时:展意安排,与我无关。
一笔一划,全是无辜。
。。。。。。。。。。。。。。。。。。。
咚——咚——
缓慢节奏,沉闷厚重的敲击声中,李开维推开地下室铁门:
“齐轩的血液样本有结果了。”
蹲在地上的时任,拿锤子的手停顿在半空,他转回头,脸上红白点点溅射痕迹,细碎血肉和骨渣,像个进食被打扰的野兽,眯了眯眼睛:
“排除了?”
李开维点头。
“有意思”,时任扭回头,举锤再次砸下去,“现在只剩花辞树和言欢,如果真是言欢,那允落辰到底是天才还是蠢货?”
锤子砸在已经扭瘪碎裂的右前臂上,厉传薪趴卧在地,发不出任何声音,像只青蛙被摘去大脑只留下脊柱反射,伴随每次落锤瑟缩抽动着血肉模糊的小腿和手臂。
时任极富耐性和节奏感,中药师一般捣碎所有细枝末节,最终丢下锤子站起来,对身后李开维说:
“听说泰国金黑口那边,专门收表演跟蛇交配的,送去路上千万小心别死了。”
李开维就事论事开口:“卖过去的钱抵不上一半运费,还要他活着,海关那边就难做。”
“难做就不做?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挑三拣四了?”阶梯处,声音先到,人随之悠然踱步下行。
干净的白球鞋,肌肉紧实的小腿,出现的男人一身明黄色篮球服,跟时任一模一样的五官面容,只是细细看,似乎肤色更白,头发眼瞳更黑,像一副被浓墨重彩层层覆盖的画作。
不止李开维,连时任也背脊僵硬,眼中掠过一丝惶恐,转身时已掩饰得只剩笑容。
“时苒,你来了。”
明黄色本就扎眼,何况在地下室这种暗黑环境,更像一种进攻的讯息,危险的信号。
走到时任身边,勾住他肩膀的动作与任何一个篮球场的少年无异,然后抬脚摆弄下厉传薪趴卧的脸,漫不经心道:
“声带毁了,就听不到他叫。”
时任摇摇头:“他叫的不好听。”
时苒笑起来,冲李开维晃晃手指:“包架专机送,配一队医护,我哥想要的,只要在合理范围,别再让我听到你多一句废话。”
李开维急忙点头,上前俯身抓住厉传薪向外拖行,听见传入耳中的低语:
“哥,那些人操的你爽么?”
“无聊,乏善可陈。”
“哥,总这么挑食,容易吃不饱。”——尤其你我,只能从他人,自身和彼此的痛苦中汲取养分,这远在出生之前,基因就已经决定。
李开维抬头正瞥见,时苒左手抚上孪生兄弟的脸侧,凑过去伸舌尖,轻勾舔舐掉残留的暗红污渍,在蔓延的血腥味道里深深吻上对方嘴唇。
恶魔。
李开维只有这一个想法,人类总试图扮演上帝,然后制造出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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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意离开前,瞥见落地窗前,沙发包围的小茶几上,深浅交错的六十四格棋盘,黑白棋子,或站或倒,随意散乱其上。
“你玩这个,赢的多还是输的多?”展意将棋子逐个摆回起始的位置。
允落辰淡笑:“游戏而已,谁还统计这个?”
展意给出答案:“脑子有病的人。”
孙培龙有个比巴掌还小的本子,夹着只短笔被他随身携带,里面是一排排满页的叉记号,偶尔沧海遗珠的出现一个圈记号。
“还不是你舅舅,出任务的路上之类,就会拉着副队下棋,围棋象棋军旗五子棋,还给我下的死命令非要记每次的结果,屡战屡败,还不死心。”
“他这不也有赢的时候,虽然少。”
“赢的都是飞行棋”,孙培龙笑出一嘴白牙,三年时间,他黑黢面孔上褶皱更多,“我那些爆破技术你学的七七八八了,以后全靠副队继续教你了。”
“你这话听着不怎么吉利。”
“啊呸,老子还有各种藏起来的绝活,再教个三年不成问题。”
可是只三个月后,孙培龙就倒在他眼前再没起来。
有时人生就像那个单薄的小本子,哪怕记录再多岁月和欢乐,不知何时就被撕碎殆尽。
“展小子,你舅舅是个没脑子的,所以副队才是我们的头脑”,孙培龙前一晚给他夹菜时不经意说道,“雷亚钧是心脏。”
(5)
三年多辗转置换过上百个藏身地,但最初的一处仍保留使用,风险极高,但展意对林禁的决策从不质疑,一句都不问。
如今那整面灰白的墙上,只残留粘贴和钉孔的痕迹,最初的一年,各种资料照片线索构建起庞大复杂的关系网中,猎鹰,帝空,旗帜如历史三国的鼎足局面。
孙培龙告诉过他:“副队是方便你跟我看的明白,他不需要。”
现在展意也习惯于将一切存于脑中,不留多余痕迹,看那面墙时,清楚记得每个倒在他眼前的人名字的位置。
雷亚钧名下标注的失踪。
三年里,主动或被动,展意眼前无数次放大那些子弹穿透雷亚钧躯体的部位,硝烟枪火炸开血肉的形状。
没有存活可能。
他把结论直白平摊给林禁。后者仍是没情绪波动的模样,只是似乎更困乏的眼睛半闭:
“生见人死见尸,他自己定的规矩。”
“当年他突然就结婚了,你都不觉得奇怪?”
林禁摇头:“一个让他说不出话的人,遇上很难得。”
“他总那么吵吵着要跟你在一起”,展意缓慢说道,“我以为……”
林禁像是快睡着了,声音低沉:“他胡说八道有口无心,我分辨得清,他像个小孩,但我是个成年人。”
敲门声突兀,找上他们的只有危险,可什么时候危险变得如此有礼有节了?
“雷亚钧?”门外女人的声音冷漠,并不期待回应的试探。
林禁起身过去拉开门,蒋瑶看见他微微一愣:“他给我的地址,说他没事都会窝在这里。”
对展意,一个谜题有了解答,阳光透进的窗下有张略微变形的藤木软枕躺椅,出现在林禁的房子里本身就格格不入。
蒋瑶裹在一件深绿色呢料大衣里,像某种过冬长青的植物独自抵御严寒,闪进门后并没走入内,只是站在门口开口说道:
“我只是想当面跟雷亚钧承认他是对的,制约,保险,突破,反制约,没有尽头,也没有底线。尤其一年前,刺探到允天机那边有了突破性进展——”
蒋瑶霍然瞳孔收缩,猛然看向林禁:“雷亚钧那时拼死护着不让动你,军方是正好顺水推舟,他们本就不想允天机得到你的样本,但现在你,你是已经叛逃到旗帜那边了?”
林禁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反问:“那你呢?”
蒋瑶惨笑一下,颓败而无奈:“为了压制允天机,天秤逼得我们不择手段,军人和警察,他们怀孕的妻子后代,全不知情的成为实验品,数以万计。”
“结果?”
“巨大的成功”,蒋瑶脸上堆积起讥诮,自嘲和恨意,“彻底的一败涂地。我陪他们计算了一切,唯独没想道最后,那个孕育在我肚子里的,我对他产生了无法解释的感情,我策划了一场大逃亡,召集尽可能多的人,其实也只为保障我的孩子,我无法容忍他一生被钉在棋盘上让人操控。”
“你找雷亚钧,就为了称赞他有先见之明?”
“之前我是想寻求帮助,但几次无功而返,现在已经不需要,我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人。现在是给来雷亚钧留个忠告,这个城市不算大,如果哪天看到一个面上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小孩,让他无端心生亲切,最好克制着离远点,不要靠近。”
林禁死寂的眼中终于有一丝波动:“那个孩子?”
“放心,他倒不是生物学上的父亲,只是十三组里有一组复制了他的先天基因,会让他对那孩子产生一种类似狼群效应的同类亲近。”
蒋瑶离开任何地方,都从来不回头,但只有那次心如刀绞。她的孩子,也许成长迟缓,最初看着软弱可欺,因为他拥有更广袤的生存空间和常人不能企及的潜质,就像一棵树要擎天,必先向下厚积根脉。
但蒋瑶却只希望他平凡一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被她之前的罪孽影响。
她甚至不知道孩子会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才是最好,最大限度的安全无虞。
她相信那个男人身上罕见的纯稚良善,言世开会是个好父亲。
。。。。。。。。。。。。。。。
帝空,旗帜,猎鹰的制衡,是任何一方都心怀鬼胎,又不敢轻举妄动。
林禁与允天机的交易,换取他跟展意通行于地下钱庄,与形色各异的人交易,而非直接加入旗帜,龙头帝空也不是考虑选项。
“你不能做任何一方的刀,否则只会被利用和葬送”,林禁对他说,“要做时局的风,顺势而为,意志坚定的话,不必在意时间。”
第四年,他们清理全部来龙去脉,父母考古项目意外牵扯出的巨额宝藏信息,猎鹰幕后操控一切的黑道神秘第一人怨爷。
复仇对展意,除了高山仰止的压迫感外,又增加了一丝近乎嘲弄的诡异滑稽,遥不可及的无能为力。
如何杀死一个幽灵?
“让幽灵来找你”,林禁解决问题总像在两点之间画直线,再用繁复的曲线掩盖掉明目张胆的意图,“把自己变成他饥渴难耐必须吃下肚的食物,必要时让他先咬下几块新鲜的肉,人很难怀疑自己味蕾确认过的东西。”
“林禁,如果我选择放弃复仇,你会怎么样?”
“会高兴”,林禁目光坦然,“我想你父母,你舅舅舅母,也都只会希望你放弃。其实弱者才会选择复仇,足够强大,就选择遗忘。”
“我问的是你,你还会独自继续下去,对吧?”展意勾动下嘴角,“你真的只把雷亚钧当朋友吗?”
林禁想了想:“朋友对我已经足够重要。”
林禁死前很安然,空气流转的温暖,他铺垫好一切,他想要陪葬品在不远处车马运载的来路通畅。
他想起雷亚钧曾经有过认真的时候:“你要是喜欢我,咱们就试试。不就是不能碰么?不算什么大事。”
“雷亚钧,一辈子很长。”
“是么?也不一定吧。到底试不试?哎,只会摇头,不喜欢我啊,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
不想试,不能试。
林禁到死,没跟任何人拉手亲嘴做爱。但跟雷亚钧的那个赌,他早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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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冷的冬天,也有阳光灿烂的日子,温暖这种东西,本就只在严寒中才有意义。
七侦探社落地窗前,老板看着响了四五遍的手机,一脸奖励你执着的淡笑接起来。
程零羽清亮动人的声音咬牙切齿:“允落辰,你把我的雪追拐去哪儿了?”
“那个海东青美人?我怎么会知道?是不是你只顾着展意,冷落了人家”,允落辰笑道,“都说良禽择木而栖。”
“少装无辜,能招他落地的色卡我只给过你!”
“这种推论之下都是冤案。”
“你那里可是有猫的,别一不留神给我雪追玩死了。”
“套话方式太幼稚,挂了。”
言欢推门进来时,正看见允落辰对着架上通体雪白高昂头颅的鹰隼,难得一见的几分哀愁。
“哪来的鹰?从头到脚纯白啊,真漂亮”,言欢凑过来,“咬不咬人?一会让我画一副。”
允落辰淡淡叹气:“他不吃东西。”如同古代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如今只能原样完璧归赵了。
“是么?”言欢随意勾了块食盒里的肉,“小乖乖,吃点东西,你瘦了可不好看。”
“你小心——”话未出口,只见黑耀石一般的鹰眼盯了言欢片刻,身体微缩低下头,精准啄食了挂在手指上的肉块。
允落辰静默注视着言欢兴奋不己的年轻侧脸,直到手机响了个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讯息声。
“能喂就多喂他吃点”,允落辰揉了把言欢头顶,“我下楼拿刚运到的酒,被抢去一瓶幸好有人卖,又能补上。”
“职业酒鬼。”言欢眼都没从白鹰身上转开。
电梯下到一层,建筑主出入口,自动开关的感应门,因为允落辰的步伐向两侧分开时,站在门外多时的篮球服少年冲他挥手笑道:
“嗨,当年你划下的楚河汉界,我们可一直没敢僭越分毫,现在你也该把我们黑子的国王还回来了吧?白皇后。”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