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明日未知
易木石多年来反复做着相似的梦。
他走进一间面馆,低矮的门,狭长油腻的过道,服务生领他到一张极长的餐桌末端,无精打采敷衍着问他吃什么。
偌大空荡的餐桌,左右两排椅子,冷眼嘲笑独自吃饭的人。
饥肠辘辘下,他随意快速点了一碗面。
然后周遭一切像被按下加速键,不断有人三五结伴挤到这张餐桌前,亲密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服务员一次一次端来热气蒸腾的饭菜,给所有人,除了他。
最后一个气喘吁吁的胖子跑进来,大笑喊着,我迟到了,扫视过没有空位的餐桌,居高临下瞪着他,不解又厌烦的问,你谁啊,我们没同意你坐这里拼桌。
感到荒唐要开口辩解时,桌上所有人,森冷目光,齐刷刷透过来。
他没再说什么,起身走出这家店,柜台里服务员看戏般的同情又袖手旁观,像当年在葬礼后追问的远方亲戚,你说你亲爹啊,怎么就连你都要杀?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到底做什么了?
饥饿变成一股反胃的恶心。
店门外马路上,影绰模糊的疾驰车流,拦住去路,他只能在路牙石阶上坐下,精疲力尽。
委屈是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但人生桩桩件件,又像什么也没做对。
这次却与过往不同,突然身后有人走近,并肩坐下,安静沉默不语。
他没转头去看,余光能瞥见,那人垂落如折颈死鸟的手腕上,狰狞伤口鲜血淋漓。
胸口一阵细锐刺痛,飞机降落时剧烈的颠簸,气压造成的耳鸣,梦境霎时消散得毫无记忆。
易木石睁开眼,倚靠舱壁的额头发麻,他用指关节搓揉着,直到起落架砸稳在地面上。
接应他的一队人,从封闭轿车到私人飞机,没有片刻耽搁,下飞机穿过通道,推开厚重大门后的房间里,赫然是一张长桌,上面已排满各式精致美味的佳肴。
餐桌尽头坐在主位上的男人,四十岁上下的模样,浅灰衣着款式简易,用料上乘剪裁贴身,笑容里有种沉稳和儒雅,却又透出一股铺天盖地的网罗强势,让人本能的心生畏惧。
易木石望着长餐桌,有种宿命感的无力,自嘲着晃晃脑袋,径直走到男人右手边最靠近的位置,拉开椅子大刺刺坐下,扬起下巴问道:
“坐那么远,说话非扯着嗓子喊么?”
男人审视的目光像易木石最熟悉不过的手术刀,轻巧解剖开人体层层肌理,游走在其下致命的器官要害:“易医生,胆识过人。”
易木石就近抓起块羊排送进嘴里:“不如说我不知死活,钟离天——直呼你名字不会被杀吧?”
“不会。”
“那就好”,易木石大口咀嚼着,“我也实在想不出,给你这种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什么尊称合适。”
房间里除了餐桌上两人,还有十七个人,保镖和守在电子设备前待命的技术黑客,他们安静无声的毫无存在感,易木石这句不留情面的话让他们全体背脊僵硬动作停滞。
钟离天笑了笑:“只要东西你如约送来了,我保证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杀你。”
肉质鲜嫩,易木石喉咙吞咽着滚动:“总觉得你说的话,不可信。”他掏出衣服内侧口袋里的存储盘,递给快步上来接过的人。
房间里电子设备运转的嗡响,键盘敲击的脆声,沉闷烦躁。
“那谁说话可信?”钟离天细调慢理反问,“舒漠阳?”
吃东西太急梗住的人,咳了几声,扭头对旁边挺直站立的保镖招招手:“有喝的没有?茶水最好,烫一点那种。”
钟离天示意保镖照办,眼角笑意越深,越不透悲喜,轻淡感慨:“有人给他最彻底的利用,也有人给他最纯粹的感情,有意思的是,利用他的人,教会他任何恶劣环境都能活下去的技能,真心对待他的,反倒让他身上出现足够致命的空隙。”
“谁利用他?”脱口问出,易木石脸上闪过懊恼。
“只问一个?看来后者说的是谁,你知道答案。”
“假的!是入侵程序!”电脑设备前的人纷纷惊叫出声,面色骇然扭曲着飞速敲打键盘。
“撤下来,快点,不能让它继续——”
钟离天仅是眉头微皱瞥过一眼,像是不满他们喧杂吵闹声,片刻又将视线汇聚到易木石脸上:“你看着一点不惊讶。”
“我只是微不足道,但不是个傻子”,拇指擦了下唇边油渍,易木石肩膀松弛下来,自嘲笑道,“两大帮派争得头破血流的东西,他能让我这么闹着玩的得手?”
“那为什么,做一件明知道不会成功的事?”钟离天手肘横放桌上,略略前倾身体,玩笑般说道,“跟我见面,可从来不是件安全无虞的事。”
被他目光罩住的男人,说不准是自暴自弃还是破釜沉舟:“因为我累了,我也认了,想报复他就是自不量力,我拼个粉身碎骨他只当笑话看,何必呢?最后做做样子,一了百了算了。反正联系你时就说了,试试对你没损失,我没拿任何好处,事没办成,你也不至于恼羞成怒拿我出气吧?”
“当然不会”,钟离天伸手过去,指尖触及易木石耳垂,声线低沉暧昧,“前提是,你真的无关紧要。”
恶寒四下侵袭,易木石身体僵硬得一时无法动弹,任由身边男人继续轻佻描画过耳廓。
“你——!”等他抡起胳膊全力挥拳过去,被身后保镖一把攥住手腕反扭,压制后颈脑袋直接扣砸在冷硬桌面上。
“慌不择路,自投罗网,还觉得自己不是傻子”,钟离天一边示意电子设备前的人调整摄像角度,一边继续调侃,“但是舒漠阳,居然会放任你肆意妄为,是他也觉得毫无影响,不需要在意?”
“废话!不然还能是什么?”
钟离天交叠起手指,笑吟吟道:“显然我跟你们两个看法不同,凡事验证过才知道。”
现如今的视讯设备简单快捷,但短短几分钟,舒漠阳身影就出现在面前屏幕里,还是让易木石始料未及。
自己贪恋的,是他这副凌厉美艳的皮囊,还是其下决绝独行的灵魂?
易木石不知道答案,甚至想不起从何时起,只要舒漠阳出现,目光就不受控的追随过去,细细记住他神情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但他从未见过舒漠阳此刻的神情,没有惊惧悲喜的情绪,只是极为平淡的迷惑,并非对易木石或钟离天,更像是对他自身笃定的一种怀疑和动摇。
“相识十几年的好处,可以省略不必要的问候和试探”,钟离天不急不徐平稳说道,“要不要用天网来换他,你慢慢考虑,我从他不拿手术刀的左手手指开始。”
“不用麻烦了”,舒漠阳恢复一贯单刀直入的作风,“我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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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小时后,辗转到另一处常年战乱纷争不断的小国边境机场,厚重防弹玻璃的透明墙两侧人马对峙,单向旋转门据说提供过无数次诚意的买卖和交易。
钟离天派过去检查的技术黑客花费许久反复验证,终于万无一失的给出手势。
“多谢了”,钟离天手拍在易木石腰后,示意他可以走过去,“好好治疗舒漠阳的身体,撑得过五年,说不定他还能再有机会。”
易木石瞳孔剧烈收缩,扭头死死瞪着钟离天,后者只是淡淡挑眉:“以后诊断笔记之类的收好,别被人随意偷看,旗帜里安插的眼线,不止我这一家。”
没有硝烟和流血,交换安静,顺利达成。
步伐莫名沉重,走路手脚也不太协调,最终走到舒漠阳面前,像穿过一滩遥不可及的沙漠,触手可及的海市蜃楼。
“受伤了?”舒漠阳语气寻常。
他摇摇头。
“那走吧。”
易木石抓住正要转身的男人臂肘:“为什么?”
舒漠阳目光遥长,平静无波:“今天输了,明天能赢回来,你死了,就是死了。”
“那又怎么样?”易木石一字一字追问道,“我死了,又怎么样?”
舒漠阳说话声音更加轻缓:“我怕会后悔。”
易木石怔住,舒漠阳脱离开钳制,走向混在手下中毫无起眼的一个墨镜男人,拦到他身前直接叫出名字:
“黎忘”,舒漠阳淡淡道,“打个电话给他。”
深谷杀手往下压了压墨镜,露出一双狭长喜相的狐狸眼,里面有种被抓住尾巴的无奈,低头掏出手机:
“喂,喂喂,清醒一下,有人找你。”
舒漠阳拿过手机贴到耳边,里面先是睡饱醒来惬意的鼻音低嗯,随后是浸透慵懒的声音:“老师?”
三分许久不见的问候,七分有何贵干的问询,熨帖没有任何弦外之音。
“落辰,有件事问你。”
“你说。”
“当初,你是怎么瞬间就放下的?”
“耍帅故意那么说的啊”,允落辰声音里似有笑意,有一丝无奈,更多是坦荡和认真,“其实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放下的。”
“落辰。”
“我在。”
“保重。”
“嗯。”
接过还回来的手机,黎忘跟走过来的易木石挥手:“石头,我都来接你了,你不会还不跟我走吧?”
易木石想了想回道:“再多等几分钟让我道个别总可以吧?”
黎忘点点头,狐狸眼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先退开三步,再五步,最后放弃的举起手,走到二十米开外,倚进拐角里。
“你是一直把我当替身么?你对我那些,玩笑取乐,纵容保护,都是你想为允落辰做的,是你没机会为他做的?”
舒漠阳看着他,没说话,没任何表态。
“你开始就说的明白,又没骗过我,倒是我,想骗你”,易木石笑起来,突然发觉自己一直克制着很久没再疏朗笑过,“无所谓了,你喜欢允落辰,就继续喜欢,你把我当替身,你就继续当。你能活到现在,靠的是顽强意志,你知道我靠什么?”
面前男人仍旧没有回应,只是眼中色泽变得深润。
“靠我凡事看得开”,易木石自顾自说下去,“我回深谷继续做医师,你要是受伤,随时来找我,免挂号免排队,收费打折,舒漠阳,但要是哪一天,你来找我,没带伤——”
易木石逼近一步,但他没想好,是该放句狠话,还是再表白得更清楚。
一直静止不动的舒漠阳却突然抬手,修长手指插进他头发里,轻柔揉了一把,嘴角若有若无牵出分笑意。
然后便再无犹豫,转身不回头的离开。
易木石后知后觉想到,其实两人相处,舒漠阳始终是回应他的,包夹在疏离的情色中,有种生硬的钝感。
抬头巨大玻璃窗外,湛蓝天空无云,只留一道飞机划过几不可见的淡白辙痕。
有时沉默不语,是最好的答案。
你敬你的神明,我守我的地狱,罪罚相连,看谁先堕凡间。
(全文终)
【完结语:
有生之年,能把问罪之师写完,我自己都没想到
先感谢跨过十余年还记得的朋友,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贵的从来都是念念不忘,谁知道等来的回响合不合心意?各位,就迁就我吧
虽然有给自己坑多年找借口的嫌疑,但说起问罪,确实有不想写完的情结在,因为这就是一个真正的结束,从2005年情色男子里钟离天开始,到最后2022年取代他的舒漠阳结束,黑道十集团这个不知道怎么冒出来,从没细致考虑过的框架世界就陪了我这么些年,人物和故事好像就是那么随性又肆意的生长和四散出来的。很早以前有位朋友跟我说,你写的人全部彼此关联还都是同性恋太扯淡了,一点都不真实,我当时没说啥,现在倒是想有个回复,因为本来就是扯啊,真实生活里那么多烦闷苦难,条例规则,世俗偏见,我写点东西再不随心所欲为所欲为那不是有病么?(我被虐倾向是专注另一领域的,这句请忽略)
但奇怪的是,这个世界对我很真实,很多人就是陪了我各种心境时的一段人生。我对他们有感念,有善意,有调侃,甚至很难去摆布他们,他们自有各自的人生态度,且大多让我羡慕嫉妒恨
追溯到最早动笔,最初跟看的人交流时,我特别记得我当时最多的想法,是能为心爱的人死去其实很幸福,还有个大概的想法,是觉得人死于年轻巅峰时,也很幸福
所以以下一点跟正文毫无关联,也许发生在不存在空间的歪理邪说,随意看看别当真,回看所有的,其实都有一个结点,可以以死亡定格和终结,比如方昊死在一个疯癫嫖客的枪下,雷霆习惯性没有反抗小乌龟的开枪可能替姜扬挡也可能来不及,维拉在矿难里没有存活,雷纪秋被小警察的仇家重伤不治,但上述这些人好像是有能耐靠自己逆天改命拒绝为我的傻逼言论买单。(当然也有没拒绝的,是谁就不说了,这句也请忽略)
无罪是个转折,那时发现,活着才是幸福,有个人陪我度过幼年无知,年少轻狂,还继续陪我到立不起来的而立之年,也许还有每天问各自白痴问题的不惑之年,有一个笃定不会消失的人,心满意足,对老天感激涕零。
从二零零几年开始的,十集团到罪恶系列,就真的完结了,舒漠阳最后会不会赢,战到至死方休前是否会再接受一个人,我不知道啊,就像很早就敲出来问罪最后那句话,有时候沉默不语是最好的答案,有时候没有结局是最好的结局。
不管游戏,故事还是人生,我一直相信,离别时有心酸和不舍,那是曾经深情狂欢过的证据。陪着我和陪过我的朋友,喜乐安康,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