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雾褪
下人房如马厩列排,左憬睡屋就在隔间,石垒草铺,木桩墩台,没有可坐之处。
延默手按在旁边单薄隔板:“平日里,他有什么声响,你都能听得到。”
左憬点头,理所当然:“敲下手指,我便过去待命。”
“要说什么快说”,延默不耐问道,“我得回去看顾他。”
左憬下颌收紧,神情戒备:“到明日,待他恢复,不成么?”
延默明白过他意思,一时不知该气该笑:“你以为我要对他做什么?”
左憬闭口不言,但十来岁少年,心思做不到滴水不漏,一闪而过的质责:当我没看见你脱他衣服,手又放去哪里了?
自己在左憬眼中什么模样,想必在丁烽看来也是一样,延默心头泛凉,语气放缓,沉吟问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服冰魄散?现在昏迷不醒,跟龙炎散发作有什么两样?”
左憬耿直回答:“他不想变成云纹师兄那样。”
“云纹?”延默搜想半晌,“菁姨的首徒,我应是见过一次的,但——”那身姿面容,像道逆光的影,模糊不清,却有光暖透入。
“云纹,是我们所有人的兄长,我记得他月白衣衫,纤尘不染,脾气极好,从未见过他动怒。那时小师哥只管戒律,一板一眼十分严苛,跟我们一样,任何事,都有依仗。”
延默并不难猜测:“但后来他不在了——”
左憬面无表情点头:“习朱雀秘术,皆不过三十而亡。准确说,是不过二十八,二七初成,三七鼎盛,四七衰折。”
延默瞪目浑圆,骇然打断:“你是说习朱雀秘术,只能活到年二十八?”
左憬略微诧异:“主上不知?”
他的确听闻不过三十而亡,只以为是朱雀任务过于艰险,害得损身殒命,延默声颤:“哪怕不去拼杀搏命,只待着不动,也会……也会死么?”
“云纹师兄说过,直死,倒也无妨”,左憬顿了顿,垂眼继续说,“但反噬赤脉寸断,武功尽废,失智痴傻,云纹师兄让小师哥应承,送他一程。可真到了时候,云纹师兄懵懂如稚童,小师哥狠不下心,就送他去了处远乡村落,看着人善慈和,留了全部银钱,托付照顾。任务滂沱,再去探只能是一年多后……”
言语顿挫许久,烛火燃尽,桩台上一滩蜡泥,左憬拎起土瓦水罐,直灌上几口,抬臂手背抹过低垂的脸:“我从未说这样多的话,口干难忍。”
延默闭了闭眼:“他,怎样了?”
左憬目光遥直,铺落一地的冷色肃杀:“对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加诸在他身上的恶意雕凿能有多少,我跟丁烽,便看到了多少。”
“……”
“相比赤脉断绝,永沦无知,任人摆布,冰魄散催动玄脉逆转护住赤脉,即便寒流淬骨,也安心不少,力竭昏厥,被人一刀结果之类,小师哥更不会在意。”
延默脑中山海轰然,四七衰折,年不过二十八,武功尽废,失智痴傻。
反反复复,汇聚成敲打:还有几年?还有几月?怎么办?怎么办!
“主上,我不擅与人谈扯谋事,就直说了”,左憬即便老成持重,少年眼眸也是清澈澄明,“能不能拿我替换丁烽?我与他行事相似,年纪比他小,你要人乖顺,我也更惯于听命。”
“拿你替换?”延默反应有些迟缓,勉强牵了牵嘴角,“你跟他确有相似,都这般惯于拿自身来做买卖么?”
左憬疑惑:“我们这样的人,不拿身子或性命做交换,还有什么可用?空口求恩赐,你不会答应吧?”
“你肯用自己替他……”延默心下戚然,是不是这样,才称得上真正喜欢?
左憬却似是单纯以为他在考虑,用力点点头:“我无牵无挂,不像小师哥,他早有心上人,是个女子。”
延默再度溃散离析,不知道左憬以往总寡言少语,是不是因为开口就要天崩地裂。
“心上人,女子”,延默喃喃重复,“你又怎么知道?”
“我跟尤佳刚被买入阁时,朱雀门还很热闹,有近三成师姐,有阁内男人偷看她们洗澡,被小师哥发现,一顿收拾打断腿,说再有下次,就挖出他眼珠给姑娘们做耳坠”,左憬浸在回忆里,不觉轻笑,扫过延默脸庞,“我小师哥虽然不似主上这般……妖媚,但身姿凌厉,也有引人之处。”
延默咬咬牙,也不知该计较何处,既不想听又不得不催促:“那个我再清楚不过,所以是同门女子,心悦他?”
“朱雀阁朝生暮死,不论男女都不拘不束,师姐喜欢他,就直接去他卧房,给小师哥赶得仓皇逃窜,就是那时,他自己喊的,他已有婚约,有未过门的未婚妻。”
左憬眼中闪亮,昨日景象重现眼前:
云纹师兄施施然笑道:未过门?那你要等么?万一等不到过门那天呢?不如及时行乐。
丁烽抬抬下巴,倨傲回话:等不到就等不到,就算是再见不到,我心里也可以一直放着他。
真的有?不是杜撰出来的?
当然是真的,信物为证。
左憬无声叹息:“那个青玉圆玺,小师哥拿他最宝贝的面具换的。”
延默突兀暴起,上前抓住左憬:“你说青玉圆玺?上面是不是刻的——”
砰得巨响,门板裂成两截,上片横飞,延默左憬瞬间蹬地脱离,一道夜枭鬼魅般的黑影眨眼便到面前,惨白枯竭的手爪齐出。
左憬错身挡住延默,肩头被扣出,一抓之下,碎骨声起,人也如撕纸碎屑般砸在地上。
喘息声粗重,黑影一头乱发,缓慢抬头,延默印象里那张永远恭谨卑微的面孔,此刻猩红双眼,直勾勾盯过来锁住不动,诡异而狂热的桀笑两声。
“冯宽?”
前一刻弯腰眼看要四肢着地的人,下一瞬如箭离弦,饥饿凶兽的猎杀之势,延默后撤根本不及,天罗地网倾泻而下,力道巨大到抵抗似螳臂当车。
他被扑倒在地,看不清对方表情,只是灼热火气,烧到他颈下,刺穿的剧痛下,撕咬如噩梦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