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食髓
入夜,寝房里延默多点了两盏烛火,丁烽进屋,就看见铺列满桌的长荆棘草,走上前信手拈起一根挥斥两下:
“你要用这个?份量轻,抽起来费手劲。”
延默似是张口就要辩驳,又沉下肩闷声问:“你当真喜欢那些花式?”
丁烽解开外衣,低头漫笑:“喜欢喜欢,都等不及了,快点吧。”
延默攥他手腕将人拉近:“你就不能——”
对我好些么?像对旁人那样。
今天白日过午,赴了镇宁侯的鲜鱼宴,设在中庭回廊内,直取活鱼剖宰片切,过沸水即食。
“殿下,如何?”
延默敷衍称赞,视线不时就穿过低矮廊隔,丁烽就站在门侧,面容神情在充裕光照下难得轻松自在。
他旁边恰是鱼厨家女儿,八九岁小脸,懵懂无邪,对捞呈活鱼,合手童语细喃一声,往生极乐,便手中尖刀凌厉,鱼鳃腑脏几下掏拾干净。
丁烽在旁看着她一阵,弯腰从地上破损篾娄里抽出根荆条,手指间叠缠几番,变成了个栩栩如生的草裹蚂蚱。
延默眼也不转,直盯着他躬身前倾,捏着草尾往前一递,前端蚂蚱就跳跃到女童面前,换来稚嫩小脸上一阵惊喜雀跃,又急忙捂嘴怕发出声响。
丁烽笑意轻浅,却煦暖温和,真实得触手可及。
“六殿下,这道可得细品。”
新呈菜肴只有盏上一线细白,入口鲜甜腥香,舌尖甘回。
“脊骨中的鱼髓。”
云散月现,迟迟等不到后半句,丁烽只得问道:“不能什么?”
“你就不能更专心些护卫我?下午在侯府,你就只顾给小丫头编草,也不怕老三派人来杀我了?”
丁烽挑下眉:“光天化日,重兵之地,派刺客,以身献祭?”
“你给她编的什么?”延默抬抬下颌,“编来我看看。”
丁烽便坐下,拽了根荆草,手指动作,不多时草蜢成型,置在桌角。
延默抄手岿然不动:“不是这个。”
丁烽不耐:“你又发什么疯?要怎么样就不能直说?”
延默一字一字低声:“你就给我继续,编出个我中意的为止。”
丁烽不再言语,摊排的长条荆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立成排的草编蚂蚱,死气沉沉匍匐在黑木桌面上。
“够了,你停手!”草虫背上沾了血迹,刺得延默眼睑抿动。
荆草韧硬,就算丁烽手掌粗粝,指腹处不断搓磨,也磨绽损伤。
丁烽面无表情,丢开手里草物,由它轻飘落地:“你还要干什么?到底用不用我?不用让我回去多睡个时辰。”
延默缓慢抬臂,手指向门,丁烽片刻不留,闪身离去。
晨曦微光斜透,冯宽端盆入内,就见延默僵坐桌前,衣饰未动,满目忧心上前:
“主子,您这怎么……是整夜未歇?丁烽不是——”
延默抬眸,像赌徒最后的孤注一掷:“去叫常留来。”
。。。。。。。。。
消停三日,已算难得,丁烽再度踏进房间,颈后莫名一点冰寒。
“你说你不喜饮酒”,延默坐在桌前,手里青白瓷瓶,正细流斟满两杯,“新酿的槐花汁,我也先手为敬。”
他目光垂抿在杯面水光,一饮而尽。
“我也不喜甜”,丁烽不带情绪持起杯盏,“你叫我喝,我只管喝就是了,青龙现在连淫药也替你泡制了?也不怕掏空了你。”
“丁烽,你要我有话直说”,延默侧过身,直勾勾盯住人,“折腾这许久,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丁烽淡声反问:“要我更放浪?让你更畅快?吹拉弹唱那些我是学不来了。你一盘菜吃得不称心,硬要柴肉做出鱼味,与其翻来覆去烧穿锅底,就没想过简简单单换份食材?”
延默不为所动,语调沉缓:“常留说,青龙这味新药,能助你认清本心,他说你本就完全归属于我。”
丁烽嘴角讥诮僵住:“这什么意思?”他霍然拉开衣衫,伸手五指扣进左胸,难以置信骇然低斥,“你给我吃了什么?”
从未见过丁烽如此激烈动荡,延默也慌了神:“你别怕,这药绝对无毒无伤,我提前就亲身试过,刚才也跟你一同喝进去。”
丁烽气急反笑,满眼铺天盖地的深渊绝望,青筋躁动的右手,猛然扼住延默咽喉,却好似流沙中挣扎,根本聚不起气力。
“你跟我,真不知道哪个——”,丁烽手臂肩膀连接垂落,身形破败摇晃,低头撞进延默颈肩,“更好笑。”
“丁烽?丁烽!”延默六神无主,此刻也不懂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常留那张树皮老脸下的信誓旦旦。
四圣阁一心辅佐主上成就大业,属下不糊涂,若是害了丁烽,主上脾性,雷霆震怒,玉石俱焚,老奴怎么敢?
别废话连篇,这药到底会怎么样?
会让主上,心愿得偿。
不伤他分毫?
此药对他,绝无一分害处。
丁烽在他颈间的呼吸,不知不觉舒缓下来,张弛有度,肩膀提动,两手抓扶他小臂,借力探起身。
“丁烽?”松下口气,延默仍是心虚,目光躲闪,“怎么样了?没事吧?”
丁烽维持着依贴姿势,转脸看了半圈周遭,视线又回到延默脸上,像是思索确定一番,轻晃摇了下头。
“先来这边。”延默揽人到床边,让丁烽坐下,看他手撑在床褥上按抚几下,立刻怕他误会,退开几步到窗边,“有些气闷,我打开窗,你透透气。”
丁烽往后坐了坐,小腿悬空轻晃,视线从地面,到床顶,一一掠过屋内陈设,对窗外夜色愣了回神,最终又落到延默脸上。
延默大气不敢喘,不知道这诡异行为背后,丁烽在想什么,接下来会做什么。
因为丁烽此刻神情,居然是轻松自在,甚至有几分愉悦和好奇探究,冲他抬臂内勾起手腕。
简直像是,要他过去——
延默杵木登登挪动步伐,结果真被一把拦腰抱住。
震惊如潮水,迅猛冲刷掉荒唐无稽的堤坝。
毫无防备,被猛力拉拽,背后跌落在床塌上,丁烽撑在他身上,勾唇一笑,双眼明亮,像只初次捕到猎物的幼猫。
“你到底是——”延默抬手,抚在那脸侧确认真实。
丁烽却专注垂视,像在细致搜寻至关重要之物,在延默云山雾绕时,俯身抿咬上他的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