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语言
“他起的名字都不用了”,舒漠阳弯下腰身,与笼中男人对面平视,“还问他干什么?”
男人冷冷接住他目光:“我只是不想再跟你有任何关系,但舒缘他,他为我——”
“死了”,舒漠阳蓦然截断对方言语,“死了有一阵子了,具体是哪一天——”
笼中男人在他不紧不慢说话时,神情已从愕然,悲恸,到愤怒,霍然伸手穿过铁栏,毒蛇一般抓袭面前那双满是嘲讽的深黑眼瞳。
轻巧后掠开半步,舒漠阳神色自若,言语无波指了指身边的医生:“我忘了,但他应该记得。”
像台下看戏的突然被拎上台前,毫无预兆被聚焦的易木石一脸莫名惊诧:“我?舒……缘?谁?”
“半边脸旧烫伤,右腿早瘸了,缺一边肾,半块肝,做过两次骨髓抽取的男人”,舒漠阳眼睑轻微动了下,看着易木石继续说道,“你那时不是在找他的家属吗?眼前这个勉强算是。”
说完便径自转身离开,没再多理会留下的两人如何瞳孔急缩,呼吸加剧。
午后的太阳毒烈,引人头昏目眩,易木石有些僵硬盘腿坐在笼子前,躬腰垂脸,手指无意义勾缠着整理思绪,半晌抬头看被关在狗笼中的年轻男人,他一改之前的暴躁冲动,抿着苍白嘴唇沉默等待,那种在绝望中期盼一个奇迹的等待。
易木石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先问道:“我该怎么叫你?”
“战非。”
“他那时住院,名字不叫舒缘,是刘洋,这种新闻报道都爱用的化名”,易木石咀嚼着无可奈何,却不得不说下去,“送来时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那一步,勉强维持了三天,人就走了。抢救和宣告死亡的都是我,他是我在那个医院,最后一个病人。”
那时易木石已经发现了医院和主任习昭乾,器官买卖的端倪,他本想再调查得更详实把握,却有一个这样被拆的七零八落的病人,明目张胆的摆到他眼前。
尽管找不到丝毫证据将医院现存的肮脏勾当和这个人遭遇的器官掠夺串联,易木石还是难以忍受,铤而走险准备立刻举报。
然后便被先下手为强的反咬一口,无从辩驳的诬告构陷。
那天,舒缘死在他抢救中,他疲惫寻找家属时,被告知暂停行医资格,扣留证件,等待传讯审问。
那天,妻子在家里吐露与习昭乾沆瀣一气,理直气壮;
那天,他站在冷风萧瑟的桥上,想象下坠时一了百了的自由;
也是那天,他被掳劫侵犯,有人带他去了一趟眼不见底的深渊。
“他最后,遭罪么?”战非闭合起眼睛。
“走的挺平静”,易木石努力搜刮着回忆,“最后的话有点奇怪,他说,非常麻烦,麻烦。”
战非浑身一颤,终究时没压制住,眼泪从一侧眼底渗出,缓慢落在手臂上,半晌后有点嘶哑又问道:
“你跟舒漠阳是什么关系?”
“……”
“离他远点吧”,战非蓦然睁大双眼,一只猩红悲切,一只暗淡死物,“他会拿任何人的尸体为他自己搭桥铺路。”
易木石沉默片刻,问道:“你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哥”,战非眼底映着鲜明恨意,“舒缘,是把我们两个养大的人。舒漠阳为他一个执念,跟旗帜前旗主允天机打赌,赌他能成功刺杀钟离天,结果他败了,我跟舒缘就都变成地下钱庄待售的货物,舒缘为了保我几年时间,把他自己身上能卖的都卖了,最后终于轮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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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木石在旗帜总部是隐形人,畅通无阻。在偌大冷清的豪宅里,最喜欢二楼南边角落里小的像个杂物间的书房,仅能放下一张岁月痕迹斑驳的桌椅,上面有台老式电脑。
厚重屏幕的分辨率惨不忍睹,等过大概五六分钟的启动时间,有个不知谁安装的单机游戏,黄金矿工,一个白胡老头运作着来回钟摆的挖掘机,趁不同角度下探绳索抓取金块和钻石。
易木石百无聊赖能玩整整一下午,经常一时不慎抓到破鞋鱼骨,浪费时间,或者更惨,误触连锁炸弹,眼看着满屏幕的钻石灰飞烟灭。
机械来回摆动的勾子,如人生被桎梏在方圆之地,却总心有不甘,死盯住能往地下攫取最大功利的探爪时机,鲜少抬头看一眼天高云远。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黎忘最近电话越发频繁,新落脚的地方已经安顿好,等着医师回归继续开工。
易木石鼠标还在点游戏,漫不经心回道:“再过几天。”
“前几天你也这么说,到底几天你给个数字,你养的仙人掌都开花了。”
“开花不结果,不用管。”
“你没被舒漠阳扣住啊?”黎忘听到仙人掌暗语里代表没被胁迫的回复,更疑惑不解。
“没有”,易木石趁游戏过关清算,咂着嘴回道,“他还巴不得赶我走。”
“那你是为什么?你回来得了,晚上给你包顿饺子。”
“不要韭菜馅的”,易木石不耐烦了,“别再对暗语了,都说我没被限制,是自己不想走。”
“行行行”,黎忘好脾气应对,“你可有点分寸,别忘了,食肉动物任由食草动物在周围撒欢,是因为他们还不饿。”
“你说谁是食草动物?”
电话那头不给发火机会的及时挂断。
舒漠阳这两天不知道在做什么,不见人影。战非这个亲弟弟一直被关在狗笼里,给水不给饭,看守的人说是旗主命令断食祛心火,免得再大吵大闹。
傍晚日落,易木石总算透过窗户看见他在等的人,飞快起身出房间,三步并两步往下跑,正在楼梯口处堵住舒漠阳:
“你弟弟在笼子里,身体斜坐从不换边,应该是左边后腰有伤,你不把人放出来,我怎么给他治?”
“那明天给他换上铁链,锁到个房间里,方便你下手”,舒漠阳淡然说道,“想不到他笨成这样,越是仇恨,越应该平心静气,暗自观察,谋定后动,你说是不是?”
心头里噼啪一声,如石子投进平静湖面。
易木石硬压下那一圈波纹,面上不以为然:“卧薪尝胆的是勾践那才能成王称霸,换了其他人,大概也就是白费日子睡不踏实还满嘴苦味。”
舒漠阳没再说话,继续走去房间,易木石跟在后面也一起进去,反手关门
男人转回身看着他问:“这次事后能洗澡吧?”
易木石皮笑肉不笑:“事什么后?又不是每次看见你就非要睡你。”
舒漠阳眉梢微挑,不以为意,解扣子脱去缎面质感的宽松黑衫,质地柔软的布料,隐藏其下冷硬锐利的肌理纹路,紧致扎实的腰背曲线,寸寸如刀刃见血封喉,凉薄里透出光泽。
“你干什么?”说话时喉咙动了下,声音有点含糊。
“困了”,舒漠阳坐到床边平声答,“睡觉。”
“我还有话问你”,易木石拖过把椅子,椅背向里跨坐上去,下巴抵在横放的手臂上,“上次那个,碰肩膀是道歉,什么意思?”
舒漠阳微微一愣,慢慢坐正直面易木石,突然伸手扼在他腕上,将胳膊拽过来。
“哎——”毫无防备下颌骨直接磕在椅背上,易木石痛得牙根麻颤。
罪魁祸首却视若无睹,将他手心转上,并拢食指中指,在脉门处敲了两下:“有猎物。”
指尖顺桡骨轻挑上滑,掠过小臂按在肘侧:“静守。“
“准备——”左手抬起,修长手指张开,霍然握拳,“攻击。”
舒漠阳一脸无聊乏味的注解:“我出生的地方,会合作狩猎,并肩埋伏时不能说话,相互碰触手臂不同部位沟通,这种内部语言里,嘴唇碰触肩膀,代表道歉,但其实很少会被用到。”
因为这种对不起的背后涵义,是我本应护你周全却没做到。
几乎只会用于极亲密的战友,或伴侣。
易木石低头思忖着,手不由敲在方才示范过的地方。男人大抵是不管什么年纪,对攻城略地,战术密码之类,都会觉得新奇有趣。
一时沉迷,不管周遭的单纯神情,即使无关相貌,也有相似。
那时允落辰嗓音还正从脆亮转为低沉,听他讲完,眼眸透亮,不断追问其他动作和含义。
全然信任他的神情里,又总翻腾着狡黠和趣味。
“老师,你就让我试一下。”
敏锐抬手,阻住少年冲着他肩侧探过的脑袋,掌心覆在少年额头,指缝里黑发顺滑。
“别闹”,舒漠阳记得那时自己说,“我不跟人道歉,也不需要别人跟我说对不起。”
少年作罢的耸耸肩:“道歉嘛,说一句话而已,不为难他人,也不闷伤自己,应该是很划算。”
舒漠阳只静默看着他,大概那时就知道,要把这记忆保存的尽可能完整无缺。
“也不一定”,少年笑容总不染纤尘,“还是老师这种不接受道歉的更赚,我得努力,不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但人生那么长,这有点强人所难啊。”
“那在你们这种语言里”,易木石终于从研习中抬起头,一脸纯学术讨论的认真,“我喜欢你这句话怎么做?”
舒漠阳嘴角勾了个讥诮的弧度:“做不就完了。”
“你们那是原始人么?直接打晕拖回洞里——”易木石突兀收声,僵硬了片刻,清嗓子咳嗽两声。
“尝试当着那个人的面,拿走他的猎物”,舒漠阳脸上浮出倦怠,翻身躺倒,“对方阻止是拒绝,任由你拿走就是接受。”
“那如果——”
“易木石”,闭合了双眼的男人打断他的话,“跟你睡可以,但睡前故事我可不会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