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罪并罚前传:少年(一)
关九到下午就犯困,一边擦拭酒杯,一边打个哈欠,心想三十五岁的人就熬不动夜了?酒吧是自己的,生意稳定,也做不到雇个人就放手不管。
透过毛边玻璃,大门外人影晃半天了,关九皱皱眉,这是进还是不进?这个点虽然开门,但上客也确实有点早。
他放下酒杯,慢慢靠近门口,听到个清亮透彻的年轻声音:“烂好人,你让我自己进去什么意思?你跟这酒吧有仇?那我也不多事了。”
“不是,没有”,另一个低语唯唯诺诺,却总有种熟悉感,“你快进去说一下。”
关九直接拉开门,正歪头说话的少年转过脸,神色中霎时本能的戒备,一双眼睛在蓬乱头发遮挡下,也像丛林中觅食的狼崽子,野性难驯。
见识过各色人的关九,绝对会不假思索赶走这种未知的麻烦,如果不是看到他身边,缩了缩肩膀的言世开。
“怎么……是你?”关九也拘谨起来,“有事?”
少年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个圈,思索片刻,朗声道:“你的店有事。”
关九愣了愣,示意人进来。
“后门墙角下面,两个星一个圈,你被人踩点了,大概觉得单人不好下手,要找搭伙的一起抢或者偷,你店里放不少现金吧?”
关九沉默着点了下头,庆幸和隐隐后怕:“多谢了,我知道就好处理。”
然后他看向坐在少年身边低头不说话的人:“世开,这孩子是?”
“别叫我孩子,操。”
“他叫雷纪秋,是我家胖小子救命恩人。”
两人同时说话,粗鲁外放和斯文腼腆,对比鲜明。
“走吧,胖小子绘画班快下了。”
“急什么?他十四了,被拐也嫌太大了吧,还爱哭,赔钱都没人要。”
少年虽然嘴上嫌弃,但亦步亦趋跟上言世开,说话也不遮不掩:“你跟这个老板什么关系啊?”
“……朋友。”
“你们这朋友关系够怪的。”
“哪里怪了?”
少年讥诮的哼笑:“好像他以前搞大过你肚子似的。”
言世开一脸无奈:“你别总胡说八道。”
两人拉开门离开,关九半晌出神,重新拿过吧台上酒杯,喃喃自语:“这个是擦过的还是没擦的啊,什么破记性。”
记不住昨天吃了啥,忘不了跟言世开初中时,他们这对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为了叫一言九鼎还是开关组合的称号大打出手争执不下。
后来稍作打听,言世开收养了那个半大不小的狼崽子,其实这条街很老,住的人几乎也少有搬迁,想知道什么很容易,不闻不问是因为刻意回避。
一个月后,卡车装卸酒水,他看见雷纪秋路过,与年纪不符的尖锐眼神中几分探究。
“小子,我缺搬运工,来赚点零花钱?”
让关九有点吃惊的是,雷纪秋身子骨看着单薄,耐力却极好,汗水湿透了背心也不怎么大声喘气。
“你是不是欠了他什么啊?”少年低头手指弹了弹钞票,状似无意。
关九木讷着一张脸:“以后愿意就再来,我这边零散工多的是。”
那双明亮眼睛微弯,冲他懒懒一笑:“谢了,老板。”
关九没想到,有些人一声谢,那是当真不客气,不管有活没活,需要地方了就往他的酒吧跑,后面存货的储物间更成了他没事地上一躺的避风港。
“老板,店里杂活我全包,能不能就让我住那个杂物间?”
“老想着搬出来,世开是不给你饭吃么?”
“饭够吃,气也管饱”,雷纪秋不耐烦手爬过头发,“他那个被人占便宜还不好意思说的死样子,看得我折寿,再说……他总要结婚吧,我这个年纪,跟他老婆,住一起?呵。”
常年混迹的酒客正在他身后等酒,半大的舌头嘿嘿笑道:“你们在说言世开?他怎么可能再结婚,还没被人看够笑话?跟男人搞过的烂货,结什么婚?”
“闭嘴!”关九拳头霍然攥紧,那酒客耸了下肩,醉醺醺走开了,转头再看面前雷纪秋,正慢慢盯住他,不说话,却有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关九早意识到他在刺探言世开的事,穿过凛冬的独狼,发现合适的栖息地后,会不动声色的探查,清扫障碍和威胁。
“别那么看我”,关九叹了口气,“不是我,我跟他自始至终都是朋友。他本来是我们中唯一考上大学的,放假带了个同学回来,开始我们都玩在一起,只觉得他那个同学爱缠着他,开点过火的玩笑,没料到后面会发展到那步,还闹的人尽皆知。”
“那是十几年前,没有手机,电视频道都不多,谁也没法接受他那样,其实也可以含糊过去,但他自己承认了”,关九低头擦起酒杯,缓慢说着话,“他父母,拿命威胁他,改邪归正,跟个女人结了婚,那女人要了大笔彩礼,婚后七个月就生下儿子,然后不知所踪。”
“就是说他没做伤天害理的事”,雷纪秋脸上沉寂看不出表情,说话言语轻淡,“但这里所有人,联合起来审判了他,你这个自始至终的朋友,站在哪边?”
关九没说话,放下杯子,转身取了瓶酒,倒满后一饮而尽。
“所以”,十七岁的人,手撑住额头,若有所思,“他喜欢男人。”
关九一惊:“你别胡思乱想,他不是那种人,收养你绝对不是图——”
“我当然知道”,少年冷笑,“他真图点什么,我还没这么烦。”
第二天下午,关九店还没开,有人砰砰拍门,言世开一进屋就揪住他衣领,脸上写满崩溃:“你到底跟雷纪秋说什么了?”
关九恍了恍,有多少年,没见过他这个朋友,抱怨跟愤恨的模样,像个鲜活有生命的人。
少年(二)
“你先冷静一下”,关九引垂头丧气的男人到吧台前坐,“喝一杯?”
言世开心不在焉点头:“好。”
“认真的?你从小到大的酒精过敏治好了?”
“对啊”,言世开苦笑,“那你还问?耍我这么好玩?”
“……你家那个刺头怎么你了?”
言世开神情淡下来,摇头:“没有,没事。”
关九也沉寂下来,曾经无话不说的信任,早埋进土里坟头草都一丈高了,偶尔魂魄游荡也很快就烟消云散。
碰的一声响,门被推开,雷纪秋反手书包拎在肩后,走路带风。关九有时候突然就很羡慕,这种不迟疑不犹豫的光亮感,年轻不沾阴霾。
“老板,昨天定的三十箱,十分钟后送到”,他丢下书包,坐到言世开旁边,同样无关痛痒的语气继续说道,“还有,我开始追你这个朋友了,你劝他早点接受省的麻烦。”
“雷纪秋!”
关九见低斥的男人咬牙切齿的肩膀颤颤巍巍,同情轻易就盖过了震惊,或者说,雷纪秋的选择,本也没那么出乎他的意料。
言世开态度软下来:“你能不能别再说这种奇形怪状的话?”
“你是觉得我喜欢你很怪”,雷纪秋嘲讽笑了笑,“还是有人喜欢你这件事奇怪?”
“不管什么,都不行”,男人罕见的坚决,“绝对不行。”
雷纪秋侧过身盯住他,像把兔子逼近角落的猎豹,不疾不徐的肃杀之气,“说个理由出来。”
关九腹诽一句,拒绝人要什么理由?但考虑到一会要大批卸货明智选择了闭嘴。
“你没成年,违法”,言世开绝地求生般抓了根救命稻草,手指着关九,“他报警我会被抓。”
“你为什么要报警?”雷纪秋目光转向关九。
“我为什么要报警?”关九直接把球打回给言世开,只见后者要崩溃的样子,于心不忍点点头,“我报警。”
“成年?十八对吧?”少年似乎颇感滑稽,但一副懒得再计较的模样,“行,四个月以后。”
“不是说到那时我就会接受——”
雷纪秋哦了一声,刚熄的火势又起:“正好我本来就讨厌等。”
“但,但但我会考虑,认真考虑。”鸵鸟把头埋回沙里。
“你最好别骗我。”
“我姓言”,男人说了句关九久远记忆中的话,“男人言出必行。”
雷纪秋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男人说话别抖。”
后门运货的卡车喇叭声响,少年是大杀四方的将士,跳下高凳凯旋而去。
留下生不如死的战败者,冲关九有气无力说道:“给我酒,喝死我自己算了。”
“其实,你倒可以考虑”,关九斟酌着用词,“现在跟十几年前,不一样了。”
言世开瞥了他一眼,摇头轻叹:“能有什么不一样。”
关九看着自己认识三十几年的人,谨小慎微的缝隙里满是狼狈,想起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时代,这个人最常挂在嘴边的,男人言出必行。
你还叫世开呢?怎么着?立志让全世界人开心?
滚吧你,世界和平就够难了。
几乎都忘了,眼前这个人,跟自己,也都有过畅快如风的岁月。后来,他混在人群中,看着说好一辈子的兄弟被凌迟,有些伤处不会随时间愈合,只会溃烂更深。
“不过那个狼崽子”,关九调侃道,“你还真得慎重,看他现在就能制得你服服帖帖,再进一步你还不尸骨无存?不过他长得真不错,算是唯一可取之处了。”
“他优点其实很多”,本能护犊子的人,似乎想举具体例子,皱眉半天放弃,苦笑补了一句,“就是人太傻了。”
“你这话最好别让他听见”,关九语重心长,“否则未成年保护法,保不住你。”
夏天酷热,秋冬越冷,雷纪秋十月最后一天的生日过去十几天,关九陪着言世开胆战心惊,始终无事发生的风平浪静。
直到平地惊雷,关九却没想到是言世开炸了,更诡异是他居然能把雷纪秋按在地上不留余力的打。
关九看见吧台上躺着张皱巴巴的纸,雷纪秋的退学通知,才突然意识到最近好几个晚上的夜班,自己都招呼一会就回去睡觉了。
雷纪秋的确成年了,可以合法在他这里担负所有工作。
“回去!念书!你拿自己人生当猴戏耍么?”
“看书头痛,试卷写个名字我都嫌累,”,雷纪秋手背擦擦嘴角破皮处,眼皮不抬漫不经心,“我又考不上大学,继续浪费时间干什么?”
“只要你回去继续念书,我——”
“烂好人”,雷纪秋霍然截断他的话,抬头笑容狠戾,“你这是要跟我做交易?那可想清楚了再说话。”
气焰瞬息,变回一贯的无奈:“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我就没兴趣听了”,雷纪秋站起身,活动下肩膀胳膊,很不耐烦,“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直截了当去做,有什么问题?”
“你想干什么?别跟我说一直就在酒吧打工。”
“就老板浑浑噩噩人鬼难分的样子,我不打算自寻死路,哪会长期留这里?”
关九额上青筋跳了跳,拿我钱睡我地方,就换个当面被贬得一无是处。
“隔壁街上汽修店刘老头,已经招了我当学徒工,我白天在那里七个钟头,规矩得很。”雷纪秋站直,拍掉身上的灰。
言世开有点意外:“你喜欢修东西?”
雷纪秋抱起手臂晃到他身前,邪邪笑道:“我不光喜欢修东西,还喜欢修理人,你有没有哪坏了?我替你检查检查?”
眼见好友落荒而逃,跑得比上学运动会百米赛跑还快,关九有种身为同龄人的耻辱感。
很久之后,关九处理掉一个摇晃得快散架的货柜,垫脚折叠的纸展开是张试卷,雷纪秋的名字跟鲜红的分数列在上面,关九莫名其妙给备考大学的外甥打了个电话,问他,一百五满分的卷子考到一百二十七是个什么水平,他外甥没好气回,我在外面上三个补习班,考到九十就烧香拜佛,你说一百二十七是什么水平?我警告你,别人家的孩子少在我爸妈面前提。
少年(三)
关九睁开眼,晨曦透过窗幔温散,这一年多他睡眠好到身体有了规律的生物钟,慢吞吞挪着步子走进酒吧。
十九岁的雷纪秋正提着清洁用品拉开洗手间的门,见到他就扬起下巴,勾勾手指:“你来。”
“怎么了?”
“参观人类基因库。”
满地散落的保险套,成团的卫生纸,洗漱台镜面上粘腻液体还未干透。
关九长长舒了口气:“这些人,还真是越玩越开了。”
“破窗效应。”
“什么?”
“开个洞不堵上,就会越来越多人来戳。”
“……雷纪秋你说话能不能——”
不知道从何时起,酒吧客户群开始微妙变化,地段较冷或是装修风格,总之渐渐成了男人之间相互消遣的集合地,在圈内还名头不小,人尽皆知。
关九放任自流,因为利润可观,来客大多出手阔绰,也不爱招惹额外的麻烦,连带周边的便利店,小吃店,小旅馆也跟着营业翻倍,置喙伤风败俗的人成了少数渐渐湮灭了声音。
那当初言世开,是为什么承受唾弃和不齿?要说碾碎他的是时代?而不是那些毫无立场肆意指点谩骂的人群?
他这种见风使舵,明哲保身的,又算什么玩意?
“雷纪秋”,关九突然问,“你说他原谅我了么?”
“我怎么知道”,年轻男人低头扫起一地肮脏,“换我是他,一开始就不会怪你。”
“啊?”
“怪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吃饱了撑的么?”
“呵。”就知道,这嘴里从来没好听的话。
没经过伪装和修饰的,扎透心的,实话。
“你紧要?”关九没甘心落下风,“这快两年了,都不说你追没追上,有进展么?”
常年被机油污渍沾染的小臂,淡黑印子洗不干净,停住了打扫的动作,冷硬言语比平时底气不足:“我亲过他了。”
“哈哈哈哈”,关九大笑出声,“小狼崽子,看不出你挺纯情的。”
关九有时会想,对言世开,雷纪秋到底是情爱喜欢,还是交汇感激,依赖和保护欲的雏鸟情结,但他也知道,雷纪秋不会去思考这种无聊的问题。
保温杯里茶水见底,关九蓄水时看见黑绿下露出一点胶白,手指一挑是个明显撑过的保险套。
“雷纪秋!你他妈这个月工资不用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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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雷纪秋进门,一脸不耐烦,“今晚请个假,做保姆。”
“关叔。”身后比他矮半头的小孩,眼睛湿漉漉的像只迷途小鹿。
言欢应该,十四,不对,十六了吧?还跟六岁似的,恨不得紧抓人衣角不放那种惶恐。
“烂好人他爸妈又要来找他开批斗会”,雷纪秋嘴角蓄起怒气和冷嘲,“我可真庆幸自己没人养。”
“言欢年纪不到,一会不能继续呆我这里。”
“知道,一会我带他——”雷纪秋扭头看着始终低头的男孩,“小子,想看电影还是别的什么?”
“……”言欢声音嗡的跟蚊子一样。
“什么?大点声。”
“我想去街角,书店里看书”,言欢顿了顿,“我自己去。”
“我都请假了——”雷纪秋手随意往男孩肩上一搭。
男孩整个人往后退开半步:“我自己可以。”
雷纪秋愣了下:“那两个钟头,我过去接你,就在书店,其他地方别乱跑。”
言欢嗯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开。
“他签证开始办了么?”关九笑了笑,想起言世开不久前溢于言表的炫耀,他家孩子的艺术天赋没被埋葬,别人求之不得的推荐名额已稳稳是囊中之物。
“担保资金还差一点”,雷纪秋撇撇嘴,“所以烂好人跟他爸妈商量抵押他们名下这个房子,电话里骂个狗血淋头还不够,人直接上门混合双打了。”
关九想了想,抬手比出手指:“我能借这个数。”
雷纪秋眼睛一亮,堆了个看着就假的虚伪笑容:“谢谢老板,我一定努力干活连本带利还钱。”
关九哼了一声:“还不上把你卖了。”
“没问题”,雷纪秋心情大好,“论斤论两,计次包月都行。”
最后是言世开带着感激,很坚持写了借据,钱不多,五万,但解燃眉之急。
“我算了算”,他对关九说,“到年底拿到奖金,肯定还给你。”
“不还也没事,小狼崽子卖给我就行,现在店里可多人打听他了。”
言世开表情微冷:“别再拿他开这种玩笑。”
“那你呢?就一直吊着他?”
言世开又是那种一脸冤枉的有苦说不出:“我三十七,他十九,差十八岁。”
“嗯,我知道你小学数学总考满分”,关九挑眉问,“重点在你喜不喜欢他。”
“重点在”,言世开神情落寞淡笑,“他知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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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但关九没料到九月不算大的中雨,就能冷到人牙齿发颤。
早知道回家拿伞,穿外套,摩挲着鸡皮丛生的胳膊,关九在下午走进店里准备盘点。
储物间本来就黑,脚踢到坐在地上的人,关九吓得几乎跳起来,按开吊灯开关。
“小崽子!你能不能出个声?”
雷纪秋倚墙靠坐,头发跟衣服都湿透了,他神情向来冷漠倨傲,却冰中藏火,有股消磨不掉的强韧生命力,此刻像有人偷走了灯芯,只留湮灭后冷散的烟。
外面大门被人敲下几下后,言世开走进来,冲他摆摆手打招呼,然后蹲下身冲雷纪秋笑道:
“叫你回家等我,又不听?幸亏我知道你也没其他地方去。”
雷纪秋冷冷看了他一眼:“我能去的地方很多。”
“下雨天可不是玩捉迷藏的好时候啊。”
两个人默然片刻,雷纪秋咬咬牙,似乎每个字都像刀正切割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从那里,能看见。”
“没人看见的地方就能随便强行亲别人了?真是不被抓就不算犯错的强盗逻辑”,言世开耸耸肩,干脆盘腿坐下,“跟我道歉什么意思?撤退?放弃?我可都准备投降了。”
“烂好人,你真是烂出新境界”,言语里几乎压不住愤怒,“现在算什么?拿你自己安慰我?替我收拾残局?”
言世开皱起眉头,口齿清晰一字一字道:“滚你妈的,我又不是佛祖,没那个割肉喂鹰的境界。”
“……”
“我说投降也没那么快”,言世开想了想,极为认真说道,“雷纪秋,就二十一岁吧,我没坚持到就放弃的年纪,你能到那时候还不改变想法,我们就在一起。”
“你每年骗我一次。”
“这次真不会了”,言世开手揉进他头发里,“男人言出必行。”
少年(四)
关九采购时,在超市门口碰巧遇到言世开,对方轻微点头示意,就侧身从旁边走过。
自从跟雷纪秋的事以讹传讹得越发惊悚,他们之间的距离,跟多年前一样,言世开主动退避,他原地不动,就重蹈覆辙的疏离遥远。
“言世开,真行,居然搞你儿子,人家小孩本来就够可怜,被你带回去那会还没成年吧?”
关九回头,厮混在街上无所事事的花衬衫青年,拦在路上如同准备蚕食猎物的蜘蛛,张牙舞爪,嘴唇上下扇动得兴奋。
言世开本没理会只想离开,肩膀上被狠推了一把后撞在墙上。
“问你呢,你这龌龊事干多久了?”
言世开抬头看向他,眼中有种认真简单的疑问:“你这么关注我,是不是喜欢我?”
“你——”
“你喜欢我多久了?”
“不是——”
言世开迈前一步,抬手就碰上青年小臂:“电话给我,晚上打给你?”
“滚!妈的!神经病!”叫骂声随人的距离远去变得虚渺。
关九有种复仇的畅快感忍不住想笑,反观言世开倒没什么波澜,随手赶走蝇虫的浑不在意。
回想起那天储物间里,言世开给了二十一岁的承诺后,趁火打劫提出要求。
“你也答应我件事,不管谁,说了什么,都别去解释,徒劳的事只会让你累,不值得”,言世开说话一贯轻缓,不强势,听的人就毫无防范之心,“没见过任何一种语言,完美到盖过偏见。”
雷纪秋大概还在计算距离二十一岁的具体天数,没加思索就随口回道:“偏见,跟比萨斜塔一样的玩意,根基注定它扶不正,我干嘛要白费力气?”
“那你可答应了,说好了,就你那张嘴,怕你被人打,我还得给别人付医药费。男人言——”
“什么都行,只要你别再说那句傻到家的话!”
人类神奇的想象力,能凭借一两句闲谈,自发补足所有前因后果,预定了剧本分配了角色。只要雷纪秋保持沉默,他就更符合受害人的形象,唇枪舌剑的火力,就更多绕开他集中攻击那个为肮脏欲望,收养少年的男人。
关九也是刚想明白,言世开说,现在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他早有预料事态的发展,默默做了打算,如何尽可能把雷纪秋护在身后,然后还是一如过往,等待劈头盖脸打下来的暴风雨过去就好。
任何事情,再热闹喧嚣,淡忘总有迹可循。
死亡却是毫无预兆。
雷纪秋白天黑夜的连班干活,除了拿薪水道谢外几乎一言不发,直到言欢有一天跌跌撞撞闯进来,慌乱的抓住他,嘴里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
“哥,纪秋哥……怎么办?”
关九匆匆处理好店里事赶到医院时,雷纪秋正拿着银行卡,声音少有的尖锐:“什么叫人财两失?人跟钱,怎么就能相提并论了?”
一身硬白的医生无端被狗咬的皱眉:“我这是好心,才多嘴提醒一句,有我半点关系吗?”
雷纪秋脸上肌肉僵硬,低下头:“对不起,是我不好,请你们救他,不用考虑钱的事。”
医生凉凉叹了口气:“那就只能祈祷奇迹发生了。”
奇迹,就是中彩票,数不清的人买,一夜暴富的有几个?
走廊角落里,言欢崩溃大哭得浑身抽搐,雷纪秋站在旁边,面无表情,没有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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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九没想到雷纪秋会那么快回到店里继续工作,那种诡异的平静反倒叫人胆战心惊,他不再偷懒,即使没什么需要亲自动手的地方,也尽量呆在店里。
言欢经常在后半夜幽魂一样跑到店里,脸色灰白败落,毫无血色的哀求:“哥,你留在家里行不行?我……”
“滚回去,你他妈多大了?我给你喂奶么?”
“可是……”
“你再碍眼,碍手碍脚,我下午也不会再回去。”
“雷纪秋”,言欢被赶走,关九实在忍不住,“你就不能对他温和一点?”
“温和?”雷纪秋反唇相讥,“等他去到完全陌生的国家,自己生活能吃上饭就不错了,还指望谁对他温和?”
“还要送他出国?可是之前存的钱不都……你打算用世开的保险金?”
雷纪秋喉咙滚动几下,缓慢说道:“那个,不行了。”
“怎么会?”
“烂好人的爸妈,对分配有异议”,雷纪秋冷冷道,“他们说,言欢不是亲生的,没有继承权。”
“那保险公司就认可了?”
“没,他们很公正”,嘴角勾起个嘲讽的弧度,“叫双方带上材料证据,进行仲裁,等上个一年半载再说。”
“……”
“烂好人跟他儿子生活十七年,现在让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评判是不是父子?他们有什么资格?我没兴趣,也没时间陪他们演一出闹剧。”
“那你还说要——”关九盘算了一下,五十万左右,不是五万,对他来说,就是倾家荡产,为言欢求学?
“老板……”
“我拿不出那么多。”他有老婆,孩子念初中,钢琴课按小时收费。
“我不要你拿”,雷纪秋低声有些恳求意味,“但我知道你有门路。”
“你疯了?那是高利贷……是,我会代他们在这里放款,额外赚一点,但他们也不会,借给你这种,半大不小的……孩子。”
“关哥,你替我做个保”,雷纪秋手指蜷缩,“我一定能还上。”
少年(五)
酒吧招了夜班安保,名叫张森的三十岁男人,退伍军人,肤色黝黑,肌肉横陈,冷淡寡言,抄手站着不动时就像尊石雕。
关九聘用他后,第一件事就是叮嘱,最重要是看顾好雷纪秋,防有人对他做出格的事。
张森深吸了口烟缓慢吐掉:“靠色相销酒水的男人,什么叫对他出格?他自己放任人对他动手动脚,我怎么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
“……”,胸口积压得闷不透气,关九最终只说了句,“看好了,不准有人强迫他。”
彻夜寻欢作乐的人,神情多半相似,空虚,浮夸,叫嚣和混沌。
“今晚就跟我走吧,一瓶酒多少钱,一箱酒又才多少钱,给你自己开个价,看老子买不买得起啊”,男人勾着雷纪秋肩膀,说话已带含糊,手向下插进他腿间,不知轻重的抓摸,“可别跟我说,你还搞卖艺不卖身那套。”
疼痛让陪了半宿的年轻男人身体绷紧片刻,目光扫过桌上七倒八歪的酒瓶,倦怠跟厌恶又掩盖下去,漫不经心道:“没说不卖,但第一次,总得挑个对胃口的。”
像把血液滴进食人鱼群,男人怪叫起来,抓得他更紧:“来,给我说说,什么样对你胃口?”
雷纪秋低头点了根烟,手撑在额边,散漫淡笑:“酒量好的,金枪不倒的。你今天,也喝差不多了,给你叫车吧。”
“谁说我差不多了?再给我来——酒单呢?”
“哥——”言欢出现得无声无息,像缕游魂似的漂荡无依。
“妈的”,雷纪秋满心厌烦终于有了翻上脸面的理由,跟搂着他的男人说了句马上回来,就拉起言欢上臂,快步将人拖出后门甩在墙下,“你他妈有完没完?谁是你哥?”
月光下言欢面容白得几乎透明:“为什么要这样?”
雷纪秋叼着烟,讥诮道:“你管得着我?言世开死了,你跟我,桥归桥路归路,我不想沾手你这个麻烦,你还赖上我了是吗?”
“你跟我回去,要钱,我给你。”
“你说什么?”
言欢盯着他,一字一字道:“反正你要卖,卖给我不行吗?法国我不去了,钱都给你。”
雷纪秋神情滞了片刻,沉声道:“他一心想让你抓住这次机会,就算人不在了——”
“他人不在了,怪谁?”言欢出声截断反击,“要是你没抢劫我,没受伤,没跟我们回去,那你也没机会勾引他,强迫他,让他背上个玩弄未成年的耻辱名声,死后还被人说三道四。”
雷纪秋咬着过滤嘴,点点头,面无表情:“那你怎么想的?拿他最后留给你的钱,买我?买回去拿刀捅了报仇雪恨?还是当保姆伺候你穿衣吃饭?”
言欢嘴唇抖动,极低声音颤巍巍道:“我对你——”
“闭嘴吧”,雷纪秋冷冷道,“你长这么大就两件事做的不错,一是画画,二是做饭,但你那细胳膊细腿的,去饭店掌勺一个小时就得趴下。路怎么走,自己想想吧。”
三天后,雷纪秋甩开纠缠的人,快步去后门接了个电话,回来后神情复杂,些许释然,一丝犹豫,浅淡的失落和不舍。
“关哥”,他走到吧台上,手肘撑住台面,眼睑低垂,抿了下嘴唇,“请个假,言欢那小子,说他签证机票都办好了,让我跟他见个面道别。”
“你把事情瞒着他,到底是不想他知道自己并非亲生,还是因为愧疚才难以解释和面对?”关九擦拭着酒杯,心想终于等到合适时机说出这闷了许久的话,“但你继续选择不说,他就真的是,无依无靠。”
雷纪秋僵直站着,思索许久,最终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好好跟他说,别吓他,卖个酒而已,不会出什么大事。”
“麻烦没完没了。”离开前,雷纪秋抱怨了一句,关九嘴角扬出暖意,许久不见甚是怀念,那股小狼崽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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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还没睡醒,关九迷迷糊糊接起公派律师电话,一直赶到羁押室嘴巴都半张着合不上,整件事的荒谬性,在他近四十年人生里也算开天辟地。
囚服在雷纪秋身上显得松垮,领口处两颗扣子不见,颈下指印残留的淤青狰狞,嘴角滲的却是新伤未干涸的鲜血。
“怎么回事?他在这里被打了?”
“罪犯之间也有鄙视链”,旁边站立看守的警察脸上写着轻蔑,“说不定,他也是自己喜欢被人——”
“关哥,时间有限说正事”,雷纪秋开口阻截他的怒气,示意他在对面坐下,“你帮我,确定言欢会按原计划上飞机滚去国外。”
“你说什么?”
“他说的签证机票,万一也是骗我。”
“你还有心思管这个?律师说,要是判输留下案底,你这辈子就完了。”
雷纪秋神色淡漠:“我确实跟未成年发生性关系了,我认罪,认罚,只要这烂摊子尽早收场。”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去找他说清缘由么?他怎么做得出来?”
禁锢在镣铐里的手指摩擦,雷纪秋轻咂下嘴,瘾犯了没法抽烟才是最大的烦躁和困扰,说的事反倒不怎么重要:
“手段恶心了点,但动机很充分合理,是我自以为是不管伦理,害得他家破人亡,作为咬了农夫那条蛇,这地方很适合我,就当睡一觉过冬。”
关九逐渐冷静下来:“我也可以去找他,告诉他所有事。”
雷纪秋眼眸抬起,冷电般刺人心底,他缓慢转动下脖颈,言语平和:“关哥,我长这么大,记不清挨过多少次打,但就算伤最重那次,也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就不该活在世上。”
“……”
“最近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生了根直打转,所以我做的事,不是为言欢,是在救我自己,甚至他这次……都算帮了我。你要节外生枝拆了我最后这点能喘气的地方,我阻止不了,但你想清楚了,不给我活路,
我怎么还钱?你辛苦大半辈子的酒吧,也就刚刚够抵债吧?”
关九气极:“你还有脸威胁我?”
“条件不允许我跪下求你”,雷纪秋恶劣笑笑,手腕上镣铐声响冰冷刺耳,他轻轻叹口气,“烂好人有件事没说错,解释真是太累了,这辈子,都不想再干这种蠢事。”
少年(六)完结
日历上圈了一半又被划掉的日期,关九刻意忽略就是今天,心里烦躁焦灼,干脆动手撕掉这页刚过去小半的月份。
纸张破裂的声响同时,身后有人语调戏谑:“关哥,不去接我出来,也不怕我跑路了。”
关九僵了僵,慢慢回身,雷纪秋冲他伸手:“烟,火机,快点。”
看着低头点烟的人,半年而已,关九总觉得他变化极大,却说不出具体:“我倒是希望,你跑了算了。”
雷纪秋长吐出一口烟,袅绕中神情浅淡:“电影里三种人死最快,良心发现的反派,晚节不保的好人,还有谨慎克制到快结尾冲动一把的配角,关哥,好好做你的奸商,别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坐在吧台角落里,速度不快,但一杯接一杯没断下的喝酒。
关九招呼客人忙碌起来,空档里瞥见有人过去搭讪,本没放在心上,直到不知何时人离开不见。
接连三天同样情景,酒吧老板会猜不出发生什么?关九只是不相信,按耐不住了才跟本人求证。
雷纪秋承认得干脆,泰然自若:“退学前学过复利计算,干这个也得抓紧,不然没可能按时还清。”
“我想办法,就算拖一拖——”关九咬牙,心底衡量面对高利贷那群人,能压制下恐惧,拿出多少筹码去谈判。
“不想拖,尽早解决了,免得麻烦”,雷纪秋双臂向后扣住椅背,仰起头颈百无聊赖盯着发霉的天花板,喉结突出滚动,“感谢社会进步,兼容并包,不然就只能在卖肾跟抢银行里选一个了。”
酒吧生意比之前更好,关九却烦躁到每晚捏爆几个高脚杯,他总能听见慕名而来的人,猎奇兴奋的谈论:
“今天带你见那个极品,那人就是,听话,脾气差。”
“这不自相矛盾么?”
“不矛盾,只要钱给够,你想让他当上面的下面的,什么姿势花样,速度力道他都很配合,但就是千万别跟他聊一星半点跟这事无关的,不然他一句话就给你怼软了。”
“说那次什么欲仙欲死,难不成你还花钱让他上你?他就真那么——”
“来了,自己看。”
“……他价钱——”
关九转身大步走去后面储酒的架子上,抽出一瓶手滑没拿稳,摔得四分五裂,张森慢悠悠走过来:
“没事吧?”
“我叫你看好他!”
“看过了,没人强迫他。”,张森说话温吞迟缓,像两只蜗牛性交,“你担心很多余,那些人伤不到他。洗个澡,就被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对他评价好像挺高”,关九嘲讽道,“我记得你刚来那会特别看不起他。”
张森木着脸:“我发现他比很多人强韧,也考虑花半个月薪水上他一次。”
“你!”
“可惜没意义”,张森语速更慢,“花了钱留不下任何痕迹,怎么想都不划算。”
雷纪秋通常在午夜前后出现,头发乱七八糟,垮着肩膀,单薄外套里,贴身上衫腰身处空荡松垮,来人直接三两句谈价,几乎从不拒绝。
几乎,也就只有一次,关九见他不耐烦甩开自进门就缠上来的男人:“过会儿再说。”
“过会什么?老子现在就要,你还用得着歇么?被谁干趴下了?”
男人再伸手,被张森岩石耸立的身躯挡隔开。
雷纪秋懒得回头,不咸不淡甩了句:“确实不是每个都像你,温柔体贴,完事了我还以为没开始。”
没再理会被拦在身后叫嚣的人,那一抹消瘦身影晃到吧台前,探身弯腰进去,娴熟摸出关九藏在柜台下的酒,顺带拎过两个酒杯。
手拿酒瓶顿了片刻,只倒满一个杯子,另一个透明空寂,擦得干净,在昏暗光线下仿佛不存在。
关九瞳孔骤缩,转脸看了眼墙上日历,酒吧醉生梦死的氛围,太容易忘记今夕何夕。
等他确认无误,十月三十日已到尾声,斑驳墙上的老式钟表,秒针踩着恒定步伐去跟时针分针汇合。
三,二,一。十月三十一日,没有一丝光亮的,开启。
关九手脚有些血脉不畅的僵硬,朝那个独自坐着的年轻男人走过去,要说什么?祝他生日,快乐?
他不确定是否真实听到,一句极低,不带丝毫情绪,只单纯陈述事实的语句,落雪那般轻飘虚无:
“言世开,我二十一了。”
杯中酒碰过空酒杯,轻摆摇曳被一饮而尽,然后雷纪秋利落转身,跳下吧台椅,恢复到为了钱来者不拒,也无所畏惧的一贯做派。
“喂,要不要了?”
“哈,还敢做我生意?不怕你这次没命撑到结束?”
“你说话像鬼故事”,雷纪秋叼着烟笑道,“情节惊悚,氛围恐怖,要能真实发生就好了。”
时间流速是永远事与愿违的东西,曾感慨十几年青春转眼不见的关九,如今度日如年,时不时医院接送,熟练判断一个人脸色绯红是高烧还是喝多。
“你注意点身体行不行?”
“哦,保险套我都挑质量最好的。”
“雷纪秋,你是不是就只会想事情怎么做,问题怎么解决?”
“不然呢?”
“你自己,受伤,疼不疼之类?”
“想那些没用的,我早不知道几岁就死哪条街上了。”
总算,终于这类词,不用等后续内容,就让人长舒一口气的愉悦。
关九将借据撕到不能再碎,手一挥:“今天我请客。”
雷纪秋手撑在额角:“店里最贵的酒——”
“开。”
毫不客气的人散漫笑道:“我是问总共有几瓶,有几瓶就开几瓶。”
“你他妈要把老子棺材本吃进去?”
“就你那厚实家底,以后找个上门女婿,享福吧。”
关九迟疑片刻,还是说出口:“言欢托人,四处打听你。等他毕业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喝酒的人停住,思索片刻便有决断:“关哥,承蒙照顾,今天当面跟你道别,这可是我最讲究礼数的一次了。”
“你什么事都不躲,就单躲着他?”
“欠别人的,能还”,雷纪秋耸耸肩,“欠他的,还不上。”
他低头叼上烟,打火机像是没油了,拇指拨弄几次三番光电乱窜,就是打不出火。
最后他放弃般丢开火机,起身向外走,头也不回随意挥了下手:“关哥,不用担心,我这种人,有烟有酒,在哪儿都一样活得下去。”
关九起身追了两步就停下,推门走出去的人,看着洒脱,孤绝,不带任何留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雷纪秋,他警惕冷亮的目光,时刻戒备和守卫安全的距离,后来一步一步显露出暴躁,别扭,叛逆和鲁莽,那些属于少年真实又柔软的情绪,又在某一时刻轰然坍塌湮灭,他却回不到最初只求生存的没心没肺,了无牵挂。
老天给他十块钱,然后不讲道理硬说他欠下一百,九十分的负债,言世开的墓碑,在他余生,如影随形。
关九当然不知道,七年后坐在对面听他讲述一切的男人,此刻在另一个城市,几乎跟雷纪秋同一时间穿过一扇门,一个是走出,一个是走进。
警校宿舍质朴冷硬,钢架上下铺的被褥薄如纸张,
比他先到的人转身,黑框眼镜下笑容温和:“室友?我叫允落辰。”
他点下头:“齐轩。”
宿舍下便利店不定期有新鲜水果,路过就看见一排色泽饱满形状圆润的金黄橙子。
几乎不假思索就扯了塑料袋装上五六个结账付款。
水果刀横向一分为二,细密汁雾四散出甜香。
“你看,横着切橙子,中心这个空的像不像星星”,跟他一样的面孔模样,齐雅总笑如微风,伸手递给他鲜嫩果肉,“来,跟你哥我,一人一半。”
“齐轩?”另一个平和声音响起,“你盯着剩下半个橙子快十分钟了,不想吃的话别浪费,分给我行吗?”
“不好意思”,齐轩收敛了心神,“我不习惯跟人分食。”
“好,知道了。”室友微笑点下头,没有丝毫不悦或介怀。
“允落辰,等一下”,齐轩犹豫片刻,从袋子里掏出两个完整的,“接着。”
他没多想接连抛过去两个橙子,觉察不妥时来不及出声提醒,却见允落辰轻描淡写,抬手食指中指勾住一个,掌根下扣手腕,稳妥控住另一个。
“谢了。”
齐轩不由轻挑眉毛:“你反应很快。”
“你在给我做什么科目测试?”
“没有,我只是正巧——”
一年后,齐轩警校体测全能赛综合分数年级第二,微弱差距输给允落辰;雷纪秋在距离四百公里外乡镇机械设备工厂每天枯燥工作十二小时,剩下时间在职工宿舍除了睡觉就是看书。
两年后,齐轩选择额外辅修犯罪心理学,雷纪秋在距离一百三十公里的交运站跑长途,日夜颠倒,开车,装卸货物,倒班躺在颠簸的车后座上除了睡觉就是看书。
三年后,齐轩坐到书桌前填写实习分配意向书,雷纪秋在距离十三公里的游乐园,看见一张夏天旺季急聘园区设备临时维修工的招聘海报,包吃住。
地球转动,人类在其中微渺,宇宙浩瀚,世界也不过弹丸之地,有离散死别,也终会有命中注定的山水
相逢。
(前传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