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三)
关九睁开眼,晨曦透过窗幔温散,这一年多他睡眠好到身体有了规律的生物钟,慢吞吞挪着步子走进酒吧。
十九岁的雷纪秋正提着清洁用品拉开洗手间的门,见到他就扬起下巴,勾勾手指:“你来。”
“怎么了?”
“参观人类基因库。”
满地散落的保险套,成团的卫生纸,洗漱台镜面上粘腻液体还未干透。
关九长长舒了口气:“这些人,还真是越玩越开了。”
“破窗效应。”
“什么?”
“开个洞不堵上,就会越来越多人来戳。”
“……雷纪秋你说话能不能——”
不知道从何时起,酒吧客户群开始微妙变化,地段较冷或是装修风格,总之渐渐成了男人之间相互消遣的集合地,在圈内还名头不小,人尽皆知。
关九放任自流,因为利润可观,来客大多出手阔绰,也不爱招惹额外的麻烦,连带周边的便利店,小吃店,小旅馆也跟着营业翻倍,置喙伤风败俗的人成了少数渐渐湮灭了声音。
那当初言世开,是为什么承受唾弃和不齿?要说碾碎他的是时代?而不是那些毫无立场肆意指点谩骂的人群?
他这种见风使舵,明哲保身的,又算什么玩意?
“雷纪秋”,关九突然问,“你说他原谅我了么?”
“我怎么知道”,年轻男人低头扫起一地肮脏,“换我是他,一开始就不会怪你。”
“啊?”
“怪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吃饱了撑的么?”
“呵。”就知道,这嘴里从来没好听的话。
没经过伪装和修饰的,扎透心的,实话。
“你紧要?”关九没甘心落下风,“这快两年了,都不说你追没追上,有进展么?”
常年被机油污渍沾染的小臂,淡黑印子洗不干净,停住了打扫的动作,冷硬言语比平时底气不足:“我亲过他了。”
“哈哈哈哈”,关九大笑出声,“小狼崽子,看不出你挺纯情的。”
关九有时会想,对言世开,雷纪秋到底是情爱喜欢,还是交汇感激,依赖和保护欲的雏鸟情结,但他也知道,雷纪秋是不会去思考这种无聊的问题。
保温杯里茶水见底,关九蓄水时看见黑绿下露出一点胶白,手指一挑是个明显撑过的保险套。
“雷纪秋!你他妈这个月工资不用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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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雷纪秋进门,一脸不耐烦,“今晚请个假,做保姆。”
“关叔。”身后比他矮半头的小孩,眼睛湿漉漉的像只迷途小鹿。
言欢应该,十四,不对,十六了吧?还跟六岁似的,恨不得紧抓人衣角不放那种惶恐。
“烂好人他爸妈又要来找他开批斗会”,雷纪秋嘴角蓄起怒气和冷嘲,“我可真庆幸自己没人养。”
“言欢年纪不到,一会不能继续呆我这里。”
“知道,一会我带他——”雷纪秋扭头看着始终低头的男孩,“小子,想看电影还是别的什么?”
“……”言欢声音嗡的跟蚊子一样。
“什么?大点声。”
“我想去街角,书店里看书”,言欢顿了顿,“我自己去。”
“我都请假了——”雷纪秋手随意往男孩肩上一搭。
男孩整个人往后退开半步:“我自己可以。”
雷纪秋愣了下:“那两个钟头,我过去接你,就在书店,其他地方别乱跑。”
言欢嗯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开。
“他签证开始办了么?”关九笑了笑,想起言世开不久前溢于言表的炫耀,他家孩子的艺术天赋没被埋葬,别人求之不得的推荐名额已稳稳是囊中之物。
“担保资金还差一点”,雷纪秋撇撇嘴,“所以烂好人跟他爸妈商量抵押他们名下这个房子,电话里骂个狗血淋头还不够,人直接上门混合双打了。”
关九想了想,抬手比出手指:“我能借这个数。”
雷纪秋眼睛一亮,堆了个看着就假的虚伪笑容:“谢谢老板,我一定努力干活连本带利还钱。”
关九哼了一声:“还不上把你卖了。”
“没问题”,雷纪秋心情大好,“论斤论两,计次包月都行。”
最后是言世开带着感激,很坚持写了借据,钱不多,五万,但解燃眉之急。
“我算了算”,他对关九说,“到年底拿到奖金,肯定还给你。”
“不还也没事,小狼崽子卖给我就行,现在店里可多人打听他了。”
言世开表情微冷:“别再拿他开这种玩笑。”
“那你呢?就一直吊着他?”
言世开又是那种一脸冤枉的有苦说不出:“我三十七,他十九,差十八岁。”
“嗯,我知道你小学数学总考满分”,关九挑眉问,“重点在你喜不喜欢他。”
“重点在”,言世开神情落寞淡笑,“他知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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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但关九没料到九月不算大的中雨,就能冷到人牙齿发颤。
早知道回家拿伞,穿外套,摩挲着鸡皮丛生的胳膊,关九在下午走进店里准备盘点。
储物间本来就黑,脚踢到坐在地上的人,关九吓得几乎跳起来,按开吊灯开关。
“小崽子!你能不能出个声?”
雷纪秋倚墙靠坐,头发跟衣服都湿透了,他神情向来冷漠倨傲,却冰中藏火,有股消磨不掉的强韧生命力,此刻像有人偷走了灯芯,只留湮灭后冷散的烟。
外面大门被人敲下几下后,言世开走进来,冲他摆摆手打招呼,然后蹲下身冲雷纪秋笑道:
“叫你回家等我,又不听?幸亏我知道你也没其他地方去。”
雷纪秋冷冷看了他一眼:“我能去的地方很多。”
“下雨天可不是玩捉迷藏的好时候啊。”
两个人默然片刻,雷纪秋咬咬牙,似乎每个字都像刀正切割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从那里,能看见。”
“没人看见的地方就能随便强行亲别人了?真是不被抓就不算犯错的强盗逻辑”,言世开耸耸肩,干脆盘腿坐下,“跟我道歉什么意思?撤退?放弃?我可都准备投降了。”
“烂好人,你真是烂出新境界”,言语里几乎压不住愤怒,“现在算什么?拿你自己安慰我?替我收拾残局?”
言世开皱起眉头,口齿清晰一字一字道:“滚你妈的,我又不是佛祖,没那个割肉喂鹰的境界。”
“……”
“我说投降也没那么快”,言世开想了想,极为认真说道,“雷纪秋,就二十一岁吧,我没坚持到放弃的年纪,你能到那时候还不改变想法,我们就在一起。”
“你每年骗我一次。”
“这次真不会了”,言世开手揉进他头发里,“男人言出必行。”